第13章:猎狼者(1 / 2)

遭遇战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前兆,不需要打什么招呼。

先是弓箭对射,冻僵的弓弦发出“邦邦”的杂音,这是行将损坏的意思,没人顾得上了,只想尽快将狼牙箭头射入对方的躯体。接下来一团团黑影迎面飞来,那是后金人势大力沉的手斧、骨朵、标枪,砸到面门,就是一条人命。“嘭!嘭!嘭!”白雾连续激发在长木杆的前方,那是三眼火铳在还予颜色。更近了,一身黑甲的兽兵就在眼前,暗红粗糙的皮肤、细长的眼睛、黄色的龅牙,臭气熏天。冲上去!人与人、马与马撞在一起,骑枪断裂,都摔在地上,穿着厚甲胄棉衣的红色的、黑色的身躯都抢着滚翻起身,抱摔对方,用刀捅、用铁骨朵砸、用斧头砍,不行就用头盔,用牙齿,用手抠。没有什么语言对骂,只有刀枪入肉搅动,才会有绝望的一两声惨叫。冻白的地上很快泼溅上红色的热血,还有花花绿绿流淌一地的脏器……..

战斗并不长,顶多只有二十分钟,人类的体力,大致也就如此。那些几日几夜的大战,通常建立在这一个个二十分钟之上。

对方也只有五十多人,其中还有小半是汉人和朝鲜人降兵,而且没有防备,却让己方也损伤了三十多人。

翻开头盔,这些禽兽都光着头,只有顶门留有一簇头发,编成一条细长老鼠尾巴。他们习惯生活在肮脏的山野里,这样做,便于清理虱子臭虫。这些头颅,依然面目狰狞,看起来半人半兽。

砍下头颅,汇聚马匹,收集兵械甲胄,带上罹难弟兄们的遗体,马上撤离这蛮荒之地。

海东青意兴阑珊,一个盘旋,悄悄降落在不远处山中的一堆黑色石头上。

黑石堆纷纷呼出白色的雾气。

这也是一群黑甲兽兵,头上已经堆着薄雪,人与马却没有丝毫动弹。

因为他们的首领,没有动。

首领有张刀一样的脸庞。面颊狭长,由无数风霜、伤疤,还有皱纹,编制成树皮一样的质感。双眼极细极长,锐利如同鹰隼,鼻梁是长而弯的鹰钩,唇薄如刃,唇上两撇尖锐弯长的八字胡花花白白,不知那些是岁月,哪些是风雪。

没有人动,直到一个红彤彤的小脸蛋,从首领的披风里突兀的钻了出来。

这孩童大概也就6岁,却有着幼狼般凶狠的目光。

“阿玛,为何不杀了这群明狗?”

那张老树皮动了动,声音沙沙的,带着金属质感,冷漠而威严。

“多铎,你记着。猎狼,要先把公狼从岩洞里引出来,杀了。狼穴,就剩下吓破胆的老弱了,好打得很,不会伤了猎人”

“今日给他们点饵食壮胆,明日攻城,才好引出来”

离去之前,那老树皮深深的望向白茫茫的远方,哪里有一座城池,叫他魂牵梦绕。

那座城,叫辽阳。他曾经无数次进出。以一条狗的身份,舔着主人的靴子。

他的祖辈,是两百多年前,从更冰冷的北方,来到此处的。更早的时候,北方的草原、荒原、沙漠,都是蒙古人的天下。他们是蒙古人的鹰奴走犬,也经常被充当猎物。但蒙古人叫汉人打败了,远远躲到漠北去了,此处就留下了空白。

他们来了,汉人给他们土地,教他们如何耕种,但只有一个条件,当狗,咬蒙古人,咬高丽人,咬所有不听话的人。

他们驯马、捕捉海东青、猎取兽皮、掏东珠、挖人参,与汉人交换盐铁。部族就这么发展起来了,野心也开始滋长。他从小就听过那个伟大的传说,他们部落,是遥远的女真王朝最精锐的宫帐军。尽管那个王朝姓完颜、而他的祖先当时还起了个猛哥帖木儿的蒙古姓名,尽管他们又姓回了爱新觉罗,尽管发型习俗都不大一样,尽管那个完颜王朝有文字,而他们前几年才又重新创造文字,但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北地的部落聚散无常,血缘传承从来都经不起推敲,有传说就行,传说永远比事实更重要。

野心,很美妙,也很危险。很快,有野心的头领们,如同麦地里的杂草,被大明轻轻拔除了。曾经,女真人最伟大的领袖,他的外祖父王杲,强盛得如同盛夏的艳阳,然而在身穿铁衣的大明军队面前,消融得比春雪还要脆弱。见势不妙,他的父亲和祖父,早早就掉头当了带路党,但在那场战役的时候,也被顺手“误杀”了,什么都骗不过他精明的主人。

当着小狼的面,把壮狼杀了,再丢下骨头,小狼就成了狗。他是最好的狗,一转身就咬死了其他不听话的幼狼,抢到了最香的骨头。那是一个都指挥使的头衔,附送三十份空白任命书,意味着他有了名份,可以随便招兵买马,他很快成为了群狗之头。

在那座叫做辽阳的城市,他得到很多,失去很多。同族的敬畏,群狗的臣服,汉人的鄙夷,都比不过主人的恩赏。他学会了行军侦察、排名布阵,学会了观言察色、勾心斗角,他成为大明最优秀的狗将领。

他对主人有一种天生的畏惧,稍有风吹草动,立即摇尾乞怜,露出肚皮。直到主人无意中对他露出了另一面:对着前来巡查的红袍大员,主人竟然像他一样,逢迎跪舔,摇尾乞怜。那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罢了,受贿的钱,提不动;送进房里的女人,用不动。偏偏又挑三拣四,贪婪无比。大明王朝原来握在这样的人手里?三观尽毁。一颗野心的种子,悄悄飘进他的心里,扎了根。

所以,他更加卖力,更加恭顺,不停征伐,帮主人把同族所有的狼,都打成了狗。

属于他自己的狗。

但他依然畏惧,依然很有耐心,等待着主人一天天老去。

他等得起,在那场朝鲜战争中,他早已看穿了虚实。十年复十年,有他这样的忠犬,那些大明将士,早就忘了如何打仗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