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水稻田(第十六章)89(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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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发生在张童书跟呼啦啦分手后第三个月,就是这件事情告诉他,他不能为自己活,他要为别人活,只有别人才能让他的生命具有意义,而他在那以后发愤图强,仿佛打通任督二脉那般,以惊人的速度长成独当一面的人。

那年,张秋水率领全家从海边码头乘坐长途大巴车回到柳林镇张家沟。此后,他们在这里长久居住下来。从那时起,张童书就跟他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张家沟的人叫张著江为“老头儿”,习惯叫杨老梅为“老婆婆”,我们便入乡随俗,也这样叫吧。老婆婆从春天村嫁过来,此后在这片天空长久生活。多少寒来暑往,云贵高原早已不是大跃进时期光秃秃的模样。老婆婆生命末尾,即她闭上眼睛,她已八十五岁。这个年纪,在张家沟不是最年长的,却属于长寿。

张童书遇见老婆婆的时候,她不多不少,正是“古稀之年”。就是说,这个他陪伴老婆婆的岁月是十五年。十五年,人生有多少个?没有多少吧?!张童书对老婆婆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他们全家从海边码头回来那会儿。

那段时间,老婆婆经常叫张童书上山下坡,任谁都看得出来,老婆婆对这孙子疼爱有加。这天清晨,老婆婆叫上张童书,跟他大坳上砍柴,砍生长在坳上的青杠、青杠、松木、艳山红等等。十五年前,张家沟这些地方每个村子只有两三户人家可以使用电饭煲电磁炉,绝大多数人还是砍柴在灶头里烧火做饭。

老婆婆,张童书,这一大一小背着大背篼,从山脚走到坳上。张童书放下背篼,一眼瞧见小树丛颠儿上有绿色的漂亮的虫子,他伸手去抓。

大绿色的虫子,可以释放臭气,臭气熏天!在方言里面,管这种虫子叫“屁巴虫”。他的眼睛被屁巴虫放了屁,污糟得大哭,老婆婆从兜里取出大蒜在他眼睛边上擦拭。多年以后,张童书长大,他明白那是种土方法,像小时候身上出现伤口,老婆婆让他们在灶台里找灰撒在伤口止血那样极其不卫生。就在老婆婆大病那几天,她意识忽然清醒,看着张童书说起这件事情,惹得青年的心缓缓淌出暖流,而他眼角滚烫的眼泪就要止不住外流。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多么遥远的事情,可她记得清清楚楚。在乎的人才能把这种事情记得那么详细。

从张家沟小学到柳林中学,从柳林中学到清水三中,从清水三中到仙交大学。在这样的求学路上,张童书看着老婆婆衰老,老婆婆看着他长大。张童书每迈出阶段性的步伐,他总会受到她的鼓励,甚至小小的红包。每次返校,老婆婆都会给他小钱,他经常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回馈老婆婆。偶尔,张童书挺烦她的,他常常跟她说别管别管。她明明管不下来,偏偏要管,最后给他们这些人增加麻烦。那些时候,他不是那么成熟,亦没有那么深刻细致体贴。

老婆婆走了以后,他回想起那些事情,平静的内心像秋天的风拂过,泛起阵阵涟漪。这涟漪掺杂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内疚味。人性复杂,人总是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才明白原来的自己,一点儿不成熟。

他从小聪慧懂事,有村里同龄孩子没有的敏感,当然村里没有孩子像他那么话多。从他跟老婆婆相处,他就会给婆干些活路,就是些轻松、他能干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加,张童书从跑腿干到砍柴干到挑粪,干到他可以为她做的任何事情。张家沟每年都要经历春夏秋冬的轮回,在四季的更迭中,张童书长高了懂事了身体强壮了,老婆婆却消瘦了佝偻了衰老丑陋了。这是生命,这是新陈代谢,这是年轻的生命在长大,年老的生命在走向死亡。

就在这样的岁月深处,他从山村孩子踏进中国顶级大学的校园,在家的日子逐步减少,跟老婆婆相处的日子没有小学初中时代多。距离让他深刻理解亲情。每次在家做饭,他总会对公婆给予额外的照顾……再后来,每次返校都会给婆钱……父亲忙着养家,作为儿子的他能分担,就要多分担。文学不仅让他学会思考,还让他敬畏生命,生出某种近似于悲天悯人的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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