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西充县城向西十里有一条西溪河,是县治与州治间重要的交通孔道。该河最初是南北走向,河道平直宽阔,水流舒缓,是故沿岸渡口林立;当流经县城以南四十里左右的灵山村时突然向东弯曲,河道也陡然变得曲折狭窄,十分不利于行船;这种河况要一直持续到州城外的西山附近,在此河道复又南折,河面也渐趋平静,最终汇入嘉陵江中。

此时酉牌已过半,夕阳的余晖在河面上折射出粼粼金光。但是灵山村北面的河滩上却聚集了不少人,喧闹的气氛打破了迟暮时的宁静。

在河道的一个弯曲处,有数十具尸体被湍急的河水推到岸上。其中男女老幼皆有,都是从上游乘船去往州城的普通百姓,不少尸首的面容已被水泡得无法分辨。偶尔还能在地上发现几片破碎的船板。

“真是作孽啊,几十条命咋说没就没了……”一个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翁唏嘘道。

“可不是吗,要说以往这河里落水死人的事倒也常有,河神总要出来打打牙祭不是?但似这次一下淹死这么多人,简直是闻所未闻!”边上的一个老媪也跟着附和。

“唉,这世道要变啊……”人群中又有人叹息道。

……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一个头戴纱帽身着皂衫的中年汉子在岸边来回踱步。

他叫方木,是灵山村的大保长。根据宋代的保甲制,每五户为一小保,五小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大小保长和都副保正的职责是逐捕盗贼,维护乡间的治安。

他瞟了一眼河滩上堆积的尸首,心里也有些发毛。世道有没有变他不知道,但他隐隐约约听到风声,说县上的陈押司前些日子将各处渡口的客船全都换成了浅底的小船,那种小船只能在水浅的港汊中行驶,在大河中一遇风浪必定翻覆,更何况上面还搭载了这么多人。

不过这些话他可不好宣之于口,他给县里办差的时候见识过这“立地知县”的厉害,那真是心狠手黑,吃人不吐骨头,绝不是他这个乡下的小地主可以得罪的。

想到这儿他摇了摇头,对众人挥挥手道:“行了,都回吧,我已经派人把这里的情况报给县里了,不多久就会有人下来料理善后。”

此时天色也已暗了下来,人群才渐渐向村口的方向散去,方木走在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一具还泡在水中的尸体在河水的推动下不停撞击着岸边的一块岩石,仿佛正默默向世人控诉着生前的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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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刚过晌午,西充县衙前的大街上已被许多披麻戴孝的人挤占得水泄不通,有的甚至在衙门前搭起了灵堂,擗踊哀号不绝,声震屋瓦。

县衙的二堂内,知县程申苦着脸坐在上首,底下以县丞为首的一众佐贰和吏员们也屏气凝神、鸦雀无声。

光天化日下衙门口被这群苦主们搞得乌烟瘴气,实在不成个体统。万一再弄出民变来,头上的官帽也有可能不保。想到这儿,程知县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外面的动静似乎越来越大,县丞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

“县尊,如今既然事情已闹到了这般田地,总得找到个解决的法子,”他又回头看了眼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角落里的陈迴,“陈押司,渡口的客船是你出面调动的,此间你可有应对的良策?”

满堂的人此时都竖起耳朵听他会如何回复。

只见陈迴神态自若地将翘着的腿放下,掸了掸公服上的灰尘后站起身,先向程申拱了拱手,然后回道:

“好叫县尊和各位大人知道,此次因为州里对本县的秋粮解送催迫甚急,无奈只能调用沿河渡口的客船应急,谁都料不到会出这档子事儿,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不对吧,县里运粮向来都有官船可供使用,何须调用渡口的客船?”有人立刻提出了质疑。

陈迴微微眯了眯眼睛,神色依然从容,悠悠答道:“诸位都知道,去年因为米价上涨太快,为平抑米价,常平库中的储积已出粜殆尽,所以现在官船都被派往临近军州买米去了。”

私调官船这件事无需避讳,因为虽然这是用公家的船做自家的买卖,但是每次程申那边都有打点,所以不怕他会抓住这件事不放。

果然此时程知县那儿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于是陈迴又接着道:“禀县尊,这河上的渡船倾覆本也是寻常之事,人活一世,三灾八难在所难免,若都像外面那群刁民一般啸聚官署,王法何在?体统何在?照小的说,就得让他们瞧瞧咱们衙门里的手段!”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嗡嗡声一片,有人问道:“万一闹出了民变你要如何收场?”

“哼!”陈迴轻蔑地哼了一声,“大人们都是读书人,不晓得外面这些刁民最是欺软怕硬,圣人的道道他们可听不懂,只有小的手里的水火棍方能让他们消停!”

此时程知县的脸色有所缓和,他站起身,在堂中踱了一会儿,一跺脚终于下定了决心:

“陈押司,就由你代本县去劝谕外面的百姓,让他们速速散去,切勿再生事端!”

“小的领命!”

说罢陈迴急急退出二堂,此时二进院中已聚集了数十名手执棍棒的衙役,在他一声呼喝下,众人向着大门方向呼啸而去。

……

怒吼,哀嚎,叫骂,求饶……

暴戾过后,县前街上的扰攘渐渐平息,只剩下各种丧礼用具被毁弃一地,白色的纸钱被鲜红的血液粘连在一起,一团一团的四处滚动着。

不远处一间脚店的二楼,一个汉子正观察着县衙前的情况,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正趴在一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尸体上一动不动,边上一个小孩儿坐在地上哇哇啼哭。他转过头对另一个汉子说:

“赶紧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宫主!”

“是!”

本来在红阳宫的四处散播下,弥勒下凡铲奸除恶的传言已经愈演愈烈,整个西充县如同处在积薪之上,只差一个火头便会被熊熊烈火所吞没。谁知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此番一船三十余人丧身鱼腹,本就是民怨难平,又在红阳宫的暗中煽动下,遇难者的家属把矛头集体对准了陈氏兄弟和他们手下的一班胥吏,这才有了今天围堵县衙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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