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81上:诏令空行长袖舞,恩情难报走东西199(1 / 1)

皮日休这一行又比去年来时光大了些,不说行李,除睡在棺木里的孩儿,人口还多了小桂、小桃,和海鸥、小松、小竹三个小厮,统共就两辆车子、两匹马,其实舟行最便,可是永寿寺的和尚说孩儿水月生人,不宜舟行,恐魂魄迷失,泛滥无所归!皮日休信也罢,不信也罢,这话既然入了耳,他就不忍不从!两天后近午时分才望见商州城郭。商州虽然离长安两百里不到,但已是别有境界了。这里已非京畿,也不复京畿的繁华。(注:商州属金商防御使的治下)

在皮日休这行从长安过来的旅人眼里,渐次衰微的观感是很强烈的。离城七八里便可以看见路径两旁破败的茅草土房,或天倾西北,或地陷东南,也不知是受了春来雨水的冲涮,还是受了仲夏日头的暴晒,抑或是遭了猪突豕奔、虎狼之吏。人不见人,狗不见狗,处处带着衰颓之感。

皮日休知道这个时段正是官府征收夏税的时节,人间是必然要闹出不少家破人亡、灶冷瓮碎的故事的。离城五六里果然就看见好些人吏吆呵着百姓挑着担子往城中赶,那些百姓见皮日休的车马过来了,便要退到路边去让道,拿梃持棒的人吏不乐意了,抡着便打。

皮日休看不过,呵了一声,海鸥不愧是个宰相府出来的小厮,得了主家这一声,咋咋呼呼就上去了:“那所由!遮了镇海节度副使的道,如何不来谢罪?呼呵挥梃,要反了么?”(注:镇海即浙西)那百姓听了流矢都跪伏在路旁草里,四五个拿梃的却犟着,中间一个老而识事的流矢拜到皮日休马前道:“相公,非是小人等不识尊贵,是这群刁虫想造反!”

皮日休见这厮红口白牙诬人,也实在怜悯这群可怜巴巴的百姓,不由地呵道:“胡口!他们担挑的不是王税?”那老吏爬起来道:“副相公,你是他处人氏,不知此地百姓的奸猾。就这几天前,便有一伙刁民抗税,殴杀了州里两名官吏。为了这事,我们刺史王枢王大人都吓得跑了。现在新刺史到了,禀了朝廷的令要用重典呢!要不我们蝼蚁一样的物儿如何敢凶横!”皮日休倒不知道这事。

老吏见没话了,便吆喝让道,一会又过来献好道:“相公,刺史正在北门斩乱民呢,也稀奇,去看看也好的!”皮日休问他道:“现今各处都是税钱,这里如何又税物了?”老吏道:“相公,这有缘故的,一来百姓几个手里是有钱的?要钱不是要他们的命?二来现在是什么年月?到处闹饥荒,官府拿着钱哪地方买粮去?”

皮日休想起了卢携正月上的那道救民书,便问道:“对了,本官问你,年初朝廷下了诏书停征残税,开义仓赈济民,这处有没有办?”老吏扯眼道:“相公,小人在州衙也久有年月了,可没听说,嘿!便是有又如何做得?儿子放过孙子,老子可不放过儿子!相公若是真想知道,问我家刺史去么!”皮日休便不再问了,离城渐渐近了,隐隐听到一些丝竹之声穿林越树过来,过了一小片疏林,便看见城门一侧集了一大丛人,又哭又嚷的闹着。

“家主,我过去瞻瞻!”

海鸥欢快得很。话音未落,便听见阿萝喊:“海鸥,带我去!”海鸥应道:“好来,姊姊!”阿萝听了便要下车,不想被腾氏扯住,掐把道:“什好看的,做孽的勾当!”又张声喊她弟弟:“文规,你可别去!小心我不饶你。”腾文规在马车座子上应了,他可没这个意思。皮日休吩咐他护着车子走,自己和海鸥打着马过去了。

围观的百姓看了穿绯袍的驰了过来,慌不迭散开了。场中排了三十来个上锁了手脚的囚徒,押场的兵卒都挺刀在手,个个都有些虎狼之相。那监场坐榻的像是个判官,起身望着皮日休揖了揖手,又坐下了。场中的眼睛也投了过来,望赦使一般,都是可怜之极!皮日休到是想救,却是无能为力!这时,前面跑过来一个青衣杂役,作着揖问道:“大人是从哪里来?肯赏脸时,我家刺史在楼上有杯薄酒!”说着指了指城楼,那儿的乐声还是欢快得很。皮日休应了,叹口气望了望场中,抗税杀官确实也是这个刑呀!

“判官大人,判官大人!”

场中一个囚徒忽然嚷了起来,声音清亮而青嫩,像是个未成丁的男子。判官躁愤地呵道:“又有何话?”那囚徒在场中跌出来,悲悲怆怆地说道:“小人想死在那堵坏墙下——小人是外州人,没得家人埋葬,死了身上得覆些土,小人在九泉之下也不忘大人的恩德!”那判官望了望远处的那处坏房的残墙,点了点头。皮日休叹了一口气,这番话何其哀也!海鸥却应和着嚷了一句:“他一个外州的如何也来抗税!”这话一说,散在四周的乡人听到了,一下子拥了过来,一片声的喊起冤枉来。

皮日休将马勒得紧紧的,生怕踩坏了人口,又叫他们起来,他非本道官吏,真是无能为力的!一个年轻妇人上前道:“大人,非是小人们胆敢造反。那王刺史(王枢)无端减折钱,勒着百姓多输。搁在平常年月便也罢了,一把糠一把泥便过去了。可这是什年月?大人,官府不来收税还家家饿得人发昏发死的咧!”妇人说着忍不住抽泣起来,同时她又在极力想忍住,噫噫嗯嗯个不住。

皮日休道:“妇人,本官只是过路的,无权理会这州之事!”他倒不怀疑妇人的话,而是即使如此也可奈何!四年前光州百姓逐了刺史李弱翁,事情便闹到了皇帝眼前,当时百官廷议,便有人说李弱翁以贪暴致民变合诛,可左补阙杨堪一众人却认为:“刺史不道,百姓负冤,当诉于朝廷,朝廷自会依律令处置,岂得由百姓自聚群党,擅自驱逐,乱上下之分!此风殆不可长,宜加严诛以惩来者!”最后也就依了此议,此后这类事件也是严诛,即使他现在有权捉住这刑刀,奏到天子跟前,也不会有其他结果!(注:杨堪之父为文宗京兆尹,牛党领袖李宗闵待之如骨肉,号为党魁)

那边的判官似乎也听到皮日休的这话了,接声便吆喝起来:“闲杂人等一律靠后!违者重责!”百姓们听了皮日休这么说,幻起的希望瞬时破灭,都退散了。皮日休将马狠鞭了下,还不到时辰,或许求个人情可以少杀几个人!

到了城楼下,适才相请的小青衣早迎了下来。皮日休将自己的名帖递过去,青衣恭谨接了,引着上了城墙。示意他稍等一下,飞快跑进了城楼里。商州城的城墙并不什高,那三十几个死囚一条一条都是分明的。不多会,楼阁里便走出一群人,领头是一个四品服色的半老文官,官气很盛。随着的有文有武,脸上也各有骄态,一似立下了什不世之功名。

“哎呀!翰林公,李诰久仰大名,有失迎迓,死罪死罪!”李诰声色夸张地将身稍微折了下,他很明白这皮日休虽然捞着了个肥职,可是就目前身子这袍子来论,他自己身上这件可是深绯,可要贵过浅绯!皮日休抬手致了礼,李诰便携了他手进了楼阁。

只见一侧立着四五个乐工,两三个轻纱薄衫的舞伎。分席坐下后,李诰对着一众僚属先盛夸了皮日休的诗文,再盛叹浙西的繁富,带头举酒上寿,几杯过后,便吩咐奏乐,又笑着道:“公乃贵客,俗乐不可观,还请稍耐片刻,便有宝物至!”皮日休道:“日休亦本竟陵下里巴人,以俗为乐,何敢居贵!”李诰笑道:“贵人不自贵,适以成其贵!”说笑了一回。

皮日休席上叉手说道:“李公,恕皮某冒昧。日休在翰林学士院时,曾闻天子下恩诏,‘停征残税,开仓济民’!不知王刺史有否遵奉?民愤是否别有他故?楼下罪人为何冤声载道?甚至犹有外州百姓,此又是何故?”李诰将银杯一放,怫然不悦道:“公莫非奉了王命,巡察天下州郡?”皮日休只得起身谢道:“日休鲁莽!”要说人情也确实呵问不得!

李诰却笑着使他坐了,叹声道:“赴任之前,区区曾与王公觌面。王公言:天子诏命开仓救人,可仓中无粮。非但仓无粮,库亦无钱!无粮无钱,救无所救!不得已才更思他方以实仓库!语虽滑稽,情则可恕!当时区区便问他府库空窘之由,王公叹息再三,说是不可说,或者胥吏守盗,或者鼠食蝶飞,或者鬼神搬取,或者贡奉至尊,或者贵人取索,不一而可!故事相袭,遂溃千里!皮公,此亦是实话,区区亦有何言?”李诰说到这儿,侧脸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就此多论。一个州将嚷道:“这干刺史什事的?刺史到衙才几日来?罪人喊冤,天下又哪个罪人不喊冤?”皮日休不好说什么了,要起身走又多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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