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2中:骡马相逢不相识,情谊厮磨伏地哀148(1 / 2)

走了两三里,到了田塍上,在月光下便也远远地望得见村口的梧桐树了。杨行愍头也没有抬,那里是不可能有人在等他了。田塍两边的稻田好似耕过了,还没有播种,现在蓄满了水,湖面般闪亮,他的倒影两边都有。忽然,水面一挣,咚地响了下。杨行愍便知道是鳝鱼了,他脱下麻鞋,抬了抬脚,轻轻当当地将脚踩了进去。俯身往水下一兜,鳝鱼在手指一扭,竟跑了。杨行愍自觉好笑地直起腰,却见村口梧桐树下隐隐站着两个人。

“行愍?行愍啊!”

是田𫖳娘殷氏的声音,杨行愍怔了下,忙应道:“诶,婶娘,我回来了!”殷氏便在那儿呵呵地发出笑来。鲁郃便嚷着跑了过来,杨行愍接着道:“怎的在这?”鲁郃道:“姊姊说晚了,不想走远路。她一人在这,我走了也不好!”杨行密道:“你也别回了,往蔡俦店里歇一宿!”又笑道:“怎不唤姊夫?”鲁郃也笑了,他确实是朱一娘的外兄弟。

“行愍啊!还杵在那做什的?”

殷氏又喊了起来。杨行愍问道:“田𫖳在家吗?”鲁郃道:“在诵书,他娘拦着不让见!”杨行愍叹声道:“他是马上了辕、舟入了流,你我却寻不着道来!去罢!”殷氏又喊起来了,鲁郃便走了。杨行愍到村口时,田𫖳也嚷了出来:

“娘,杨哥回来了?没出事吧?”

朱一娘笑他道:“哟,田进士出贡院了!”田𫖳道:“这谁呀?一娘啊,什时嫁过来的?也没听见鼓吹响呀!”殷氏道:“胡说什的!怎不见有寻你的?孩子,这也不臊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家中没人做主,这便不违礼的!行愍他…”杨行愍咳嗽了一声,田𫖳迎着道:“杨哥,去寻柳家寡妇了么?嫂嫂好等!”

“寻的是郭家小姐!”

杨行愍手往他肩上一搭,田𫖳啊地一声惊叫。杨行愍笑道:“一提郭家小姐便急成这样!”殷氏抚着心口咒道:“阿弥陀佛,祖宗,娘的心都吓飞了!”田𫖳抖着衣:“杨哥往我脖内塞了物什!”杨行愍道:“婶娘,𫖳哥儿是想娶妇了,不信时,你问问他郭桑柔是谁?”殷氏欢喜地道:“好,婶娘回头便问,你们回罢!”杨行愍、朱一娘走开没三步,便听见殷氏在揪着田𫖳问了。田𫖳厌烦地答着:“便是郭先生之女,没什的!”殷氏惊怪道:“哟!你那先生还有小年的女儿?你爷可没跟我说过!”

俩人进了屋,朱一娘便将门拉了栓。不一会便沏了一碗茶过来,递了茶又端了一木盆热汤过来,蹲在地上拧了布巾子,杨行愍接了,她便去搬杨行愍的泥脚:“动动,沉死了来。”杨行愍将踩到了木盆里,朱一娘一双白嫩的手便摸到了脚背上,又将水抹到了腿肚子上,毛茸茸的,不由的脸红了。一抬头,却见杨行愍也怔怔地看着自己,流矢低了头,心头如有鹿撞,手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一娘。”

杨行愍轻唤道,朱一娘嗯声抬起了脸,满目柔光。杨行愍将布巾往她头上一盖,跳在地上,一把抱离了地。

屋外鸡还没有叫,朱一娘便下了地。杨行愍睡得很轻,也醒来了,只是躺着没动,听着朱一娘在边上屋里倒水撒水,锅瓢相击,自从他爷娘去世以后,这种情形便再也没有过了。“一娘?”他不由地唤了一声。朱一娘甜甜柔柔地应了,道:“天还早来,多睡会吧!”杨行愍嗯了声,继续睁着眼听着。

鸡叫了起来,杨行愍跳下土榻,寻着鞋拉开门便往外走:“饭不吃了,我进趟城!”朱一娘应着追到门外:“杨郎,买些香烛回来!”杨行愍将头一拍:“亏了你!”今天是他爷的忌日,差点忘了,难为她却记得。

到了村口,田𫖳从后面赶了上来。“我也进城!”他走在前面说。杨行愍道:“想了郭小姐一晚吧?”田𫖳道:“夫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杨哥,我是不以女人为意的!”杨行愍道:“嗬!哪来的话。我也有一句,你听——唯女人与小子易养也。近之则恭敬,远之则思念!”田𫖳扑哧一声笑出来,却又摇着头道:“杨哥,你这话虽没理,可‘子’、‘人’二字调位,真大有妙味!”

走了一段路,他道:“杨哥,你那营生听说愈发大了!”杨行愍道:“你听谁说的?”田𫖳道:“王茂章说的!”杨行愍道:“你想说什的?”田頵道:“杨哥,你我情同手足,我是真怕你出事!”又道:“得些田资便罢了,趁着州里出了榜文!”走了好一会,杨行愍才开口道:“𫖳哥,我罢了,回家拉犁不成?值他娘的,我爷在田里做了一世牛马,到头棺材也没趁下一具!”田𫖳不说话了,两人在岔路口分了道。

杨行愍箭直奔蔡家店子,还没到店门口,蔡俦便跑着迎了过来:“杨哥,今日可有事来?也将着我吧!”杨行愍道:“有事!帮田𫖳家拉犁,你去?”蔡俦道:“去!但随着杨哥什事我也去的!”杨行愍道:“那好,傍晚来唤你!鲁郃可在店里?”蔡俦道:“一早便走了!那三个河南客也走了,听着要去见刺史,又怕见不着!”杨行愍一怔,问道:“你真个听见他们要去见刺史?”蔡俦道:“真的,我娘使我送汤水,门外听着的!”

杨行愍沉了脸,愣了片刻后,快步走到了店中。让蔡俦他爷将盐都倾在溪水里,蔡俦父亲怎么肯,一定要问个明白。一听自己脸先唬得白了,懊恼道:“大侄,若果报在衙里,可怎得了!”杨行愍道:“蔡叔,也未必便是为这事的,且灭了迹,真有了事也是我当灾的!”揖了手,转身便走,不是为这事倒罢了,若是时自己这一个脑袋可不够砍的,也怪自己大意了!

赶到了李遇家,却早伙着陈知新俩个进城去了。杨行愍在城门口愣了些时候,还是进了城,在柳家店子里挑了一傍窗的座子坐下了。吃着茶,看看日头从屋脊上跳出,也不见李遇俩个过来,再也坐不住,将茶钱往桌上一搁走了出来。行到纸马店外面,便看见陈知新蹲在外面阶上,没张声,人便跑过来了,挨近便道:“杨哥,黄皓三个入了州衙了!可怎好?”杨行愍道:“倒未必是为这事!可事大,大意不得!你去寻了李遇几个,往舒城避避,没事时我自来唤的!”陈知新道:“杨哥,一起走罢!”杨行愍道:“不,去罢!”陈知新知道杨行愍的脾性,调头便走。

杨行愍走到纸马店里,将纸马香烛买了,在市中寻了一个邻人将了回去,重又转回茶店里坐下。事真要发了,他撒手走,那不知几家都要吃官司,现时的衙吏狠似虎狼,莫说多少有些相干的,便是全不相干的他也能平白捆成一团!现在走了去,谁直自己?往后便是经了赦还回得乡?可不走,吃衙里捕着便得死,杨家便得绝后!一壶茶吃完,杨行愍终于有了决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自己出首了吧!纵使黄皓入衙与他不相干,可是时日久了也总有个触饵吞钩的时节。王茂章不就吃田𫖳几条鱼勾出肚里话来了么?这也是为了祖宗爷娘,为了一娘!

杨行愍一边走,心里还不断寻出理由来说服自己。虽然州里发了文告,具名出首者,一切不问。可是这文告张贴出来也有些时日了,就没有听说过有人出首认罪!到了衙院门口,步子却不由地定住了。衙门口那几个衙兵并没有望过来,这厮们都抱棒宽立,仰着脸好不惬意的向着日头。杨行愍退了退,又张了张高高的院墙,转了身要走,对这座官衙他既是憎恶,又是欣羡,他祖母之死便与这官衙脱不了干系的!若是他能在这官衙里有个最低贱的职事,那他爷和他娘也不会短钱少药而早早弃世!

“哎哎!唤你呢,做什的?”

一个衙卒以棒顿着地嚷了起来。杨行愍愣了愣,牙齿一咬,过去拜下道:“军爷,我要出首!”衙兵倒笑了,道:“嗬!这不是破了天荒了么?”一个问道:“你出什首来?”杨行愍道:“走盐!”另一个老的听了便走过来道:“走盐是杀头的罪,出什鸟的首,快走!”杨行愍也不知这话是什意思,却不肯动。衙卒恼了,棒子便扫打过去,盐贼多肥,这般放进去他们便一口也吃不着了!

这时,便有三四个少年闹嚷过来,衙卒恐惊动衙内,流矢挥棒撵赶。杨行愍一早就听出是李遇几个的声音,大概是想为他解围,可他主意定了,便是杀头他也不会走!几个衙卒还没回转,门内便走出一个四五十岁上下的文吏来,喝问道:“什事这般嚷闹?”他一早就吩咐了,刺史有客,非急要事体,一切拦下!杨行愍流矢抬头揖手道:“王大人,罪人杨行愍要出首!”老吏哦了一声,近前上下打看着道:“你识得老夫?”杨行愍道:“罪人在郭先生门外见过大人的!”郭先生便是指田𫖳的先生郭预了,此公据田𫖳说,唤作王勗,好学问,在州衙做吏。

王勗似乎想起来了,使他起来,低声道:“杨行愍,老夫予你几句话,听仔细了!刺史大人正在堂上会客,一会若问你因何出首,你便说受刺史大人德威召感,遂翻然有洗心革面之志!可听着了?”杨行愍恭敬应了,随了进去。到了阶下,王勗一指道:“且跪着。”便侧身掀簾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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