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文风平平无奇全文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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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物已经拆完，大餐已经下肚，悠闲的假期也即将结束，但空气里依旧漂浮着一股懒散微醺的圣诞味儿。

　　超市还没来得及拆下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檞寄生花环与金铃铛，货架间回荡着玛丽亚凯莉那掺了蜂蜜酒一般的歌声: “I just want you for my own, more than you could ever know…”

　　十二岁的许辰川拎着购物篮，仔细打量着货架上的一排变形金刚模型。

　　这是他在美国度过的第一个寒假。这里的学校在春节之前就会开学，生平头一次不能回去和家人一起过年，多少有些寂寞。好在有个新朋友邀请他到自己家共度圣诞，许辰川跟父母打过招呼，就兴冲冲地跑来了。

　　他的朋友家孩子不少，猫狗多得像动物园，一家子连同宠物都是圆润和善的模样。许辰川刚来几个月，英语还没完全跟上，局促却已经放下了，天天跟着几个孩子和狗满院子跑，日子过得乐不思蜀，连在国内时被管着不让碰的游戏机都得以玩了个痛快。

　　结果到了圣诞节一早拆礼物时，他就拆出了一只崭新的游戏机。

　　许辰川对金钱已经颇有概念，当场就懵了：“这个太贵了，我不能要……”

　　“这是给你的礼物，不喜欢吗?”他朋友的父母很意外。

　　“当然喜欢!”

　　许辰川意识到这里没有不收礼这一说，赶紧跑过去拥抱他们。只是回头看看自己准备的那点儿小东西，还是觉得好像亏欠了别人什么似的。

　　他去请示父母，许国齐和舒颖丽也都是不愿欠人情的人，立即让儿子去找找合适的回礼，临走时送给对方一家。许辰川恰好想起他朋友抱怨过没收到期待已久的限量版模型，就找了个借口偷偷跑来超市搜寻。

　　然而这都逛了半天了，依旧只看见十几美金的儿童玩具，没有他朋友要的高端版本。许辰川鼓起勇气拦住了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不好意思，请问哪里有，那种，更大的模型?”

　　对方低头看着他，完全没听懂。许辰川急了起来，苦苦搜寻着词汇，连说带比划地形容自己想找的东西。那工作人员猜了半天，露出了不耐之色，一指货架说：“我们有的模型全在这里了，小伙子。”

　　“哦……谢谢。”

　　许辰川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拎着空空如也的购物篮转身往回走，一不留神撞到了别人胸口。

　　对方趔趄了一下，后背靠到货架上，几只毛绒娃娃被碰落了下来。

　　“哎呀。”许辰川脱口而出，“I’m so sorry! Are you alright?”

　　他蹲去急急忙忙地捡娃娃，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没事。”

　　……诶?

　　中国人?

　　许辰川蹲着仰起头，对方个子高高的，遮挡了灯光，脸庞隐匿在阴影中朦胧不清，仿佛夜色浸染出的幽凉花朵。

　　当然，小学刚毕业的许辰川是想不出如此文艺的形容的，这一刻他满脑子只有三个字——真好看。

　　那仿佛是不该在柴米油盐的超市里轻易遇见的，仙人一般的少年。

　　白祁也低眼打量着撞到自己的小孩。一看就是好人家教养出的小孩，浑身透着健康机灵的神气，眉眼间却残存了几分稚气懵懂，攥着娃娃有点紧张的样子，身边也没有大人跟着。

　　白祁俯去，拾起许辰川漏掉的一只娃娃，放回了原位：“你走丢了吗?”

　　“什么?”许辰川呆了呆，“没、没有。”他也跟着起身去放娃娃，“我在找一个模型，这里好像找不到。”

　　“什么模型?”

　　“变形金刚的限量版。”

　　白祁扬了扬眉。偷跑出来买昂贵玩具?他爸妈知道吗?

　　白祁无意多管这个闲事，抛下一句：“那种要去玩具店找。”就转身走开了。

　　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孩半跑着跟了上来：“大哥哥——”白祁脚下不停，小孩迈着小短腿努力跟上他的步伐，“请问，玩具店在哪里?”

　　“……”

　　白祁尽力找了找耐心，停来朝许辰川伸出一只手。

　　许辰川不明所以，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白祁抓住他暖呼呼的小手，用食指在他的手心横横竖竖地画了几道，又在某处点了点：“这里是超市。”他的指尖移动着，“从大门出去，右转，走两条街，左转，这儿有家麦当劳，再过去一点就是。”

　　“右、两条街、左……”许辰川连忙念念叨叨地记忆着。

　　白祁说完又走了，他正在找光碟。

　　这也是迈进大学校门的白祁第一次跑出国来过年。从生活费和打工收入里省出了机票钱，又买了给Katie的礼物，他终于不用在那个铁笼般的亲戚家度日如年，他自由了。

　　Katie随时欢迎他的造访，甚至兴致勃勃地跑去唐人街买了一副春联贴在门口。她还想学几道中国菜，以免他想家，但她多虑了：他根本无家可想，毫不眷恋，巴不得忘记春节这回事。

　　白祁窝在Katie家的沙发上看了几天美剧，那可真是一部有趣的剧。“一笔千金?是啊，它最近很火，已经出到第二季了。”Katie告诉他，“你如果想知道之前的剧情，可以去买光碟。”

　　这么砸钱的制作、精彩的故事，如果在国内也能看到就好了，白祁挑着光碟想。可惜，国内近几年大概不会从官方渠道引进美剧，而大部分国人的英语水平也还没到达能欣赏剧情的程度。

　　不如自己做字幕怎么样?白祁陷入了沉思。虽然会是个苦力活，但也许在未来的无聊的某天，可以做来打发时间……

　　而将这个想法真正付诸行动，却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正如地震前夕在犬吠声中酣睡的归人，此时的少年对于即将发生的种种变数，尚且一无所知。

　　白祁正挑拣着更多的光碟，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又接近了过来。他微皱着眉转头去看那缠人的小孩：“怎么了?”

　　“大哥哥，我忘了说谢谢!”小孩咧着嘴字正腔圆地说完，啪嗒啪嗒跑走了。

　　“……”白祁对着他的背影望了两三秒，微微翘了一下嘴角，又收回了目光。

　　玛丽亚凯莉还在情意绵绵地唱着: “Make my dream  true…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空气里浮动着慵懒与琐碎的光尘，年日漫长，引得人哈欠连天。

　　当时只道是寻常。

　　【二月】

　　隔了夜的鞭炮屑子硝烟味儿，混着几面墙之外的婴儿号泣声钻入门缝，白昊打了个喷嚏惊醒过来。冬日的天刚蒙蒙亮，窗户外弥漫着白茫茫的寒雾，身边没有白晟的踪影，只有一沓被褥叠得整齐。暖气已经关了，屋子里一股凉意。

　　没过一会儿，婴儿的凄嚎里掺进了大人起床的动静、地板嘎吱声、锅铲声、财源滚滚的拜年声、哎唷谢谢的欢笑声，高高低低地排出了热闹声部。白昊睁着双眼躺在原地，听着门外噪音，毫无起床的意思。

　　几分钟后白晟推开了房门：“小昊，怎么还赖着?衣服都给你放脚边了，快起来拜年。”

　　白昊没有动。

　　他问：“大哥呢?”

　　白晟叹了口气：“不是跟你说了么，他去了美国还没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等过了元宵。”

　　过了元宵的意思就是逃过整个春节。

　　白昊脸上的肉动了动。八岁的白昊白白嫩嫩，胖得喜庆，却时常挂着一副蛮横表情。

　　白晟把衣服丢到了他脸上：“快起来，有红包。”

　　白昊这才慢吞吞爬起来，套上那件收养他们的亲戚好心置办的新羽绒服，说：“冷。你干嘛关暖气。”艳红羽绒服套在他圆滚滚的小身体上，像个杂耍班的小丑。

　　“哎哟小少爷，全屋的人都起来了你还在这耍大牌呢。”

　　“过会儿给我笑出来。”白晟又补充道，“顶着那张脸哭丧给谁看。”

　　人声大部分是从厨房和餐厅那儿传来的，两人走进客厅，首先看见个刚成年模样的女孩子坐在沙发上化妆，脸抹白了还没来得及上腮红，高扬着头颅拿睫毛膏颤颤地往眼皮上撩，嘴巴拉长成了鱼嘴似的椭圆形，带得整张脸奇异地扭曲着。白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在这时候跟她打招呼，对方扫了他一眼，于是白晟笑笑说：“姐姐新年好。”

　　收养他们的人家要回自个老家过年，没处安置他们，只好一并带回来。说来屋里这些老老少少也都是他们的远房亲戚，可惜实在太远了，称呼都算不过来，也都懒得算，想叫什么叫什么。

　　那女孩爱答不理地哼哼了一句“新年好”，又转战到了下睫毛，于是表情就更扭曲了。白昊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那女孩斜瞪了他一眼。

　　白晟拉着弟弟走进餐厅，见谁都规规矩矩地道一声恭喜发财。那婴儿被母亲抱在餐桌边，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恰巧在他俩走近时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一屋子老少表情各异，那母亲匆匆找了个借口就端了碗转移去卧室了。

　　之前两三天茶余饭后的嗑瓜子时间，足够让大家充分交换了对这三兄弟身世的了解与推测，再面对他们时难免带上了回避灾运的本能反应，表现程度则因人而异。不过在今天这样祥和的日子里，也有人不介意多结些善缘，一百两百的红包捐款似的塞进了俩人手里。

　　白晟没有多做推拒，拉弟弟又说了些吉祥话，而后四下一张望，拉开隔门走进了厨房，对着灶台边忙着包饺子的女人说：“阿姨新年好。”叔叔阿姨是他们对收养自己的男女主人的称呼。

　　“新年好。来来。”那女人将粘了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裤兜里抽出两只薄薄的红包，一人递了一只，转身去洗手了，“去那边盛饺子吃。”女人一张长脸，气色不好，无法生育，催产素也失调，从来没体会过母性是什么东西。

　　俩人从锅里捞饺子的时候，厨房隔门又开了一次，一个六七岁板寸头的皮孩子溜了进来，女人招呼道：“阿元，没吃饱吧?锅里还有。”

　　白昊脸色一沉，低头又捞了一只。他昨天刚跟这小孩打过一架，身上还青着几块。

　　打架的原因是阿元霸占了整整两塑料袋的烟花爆竹，愣是不让白昊点一次火。阿元他妈象征性地说了声“要跟大家分分哦”就自顾自看电视去了，剩下的大人说说笑笑，更不往这边看一眼。

　　于是阿元和白昊扯着塑料袋谁也不撒手，白晟在一旁只会劝弟弟去玩别的。无人帮腔的白昊万分悲愤地吼了一声，拳头照着阿元的鼻子就挥了过去。阿元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鼻血从指缝里往下淌。

　　突然之间所有大人都双眼复明，阿元他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抱他去止血，阿姨揪着白昊训了一顿，拖他去阿元面前赔礼道歉。最后那两袋烟花还是均分给了所有孩子，白晟把自己那份给了白昊，但白昊将它们全掼到地上，回房睡觉去了。关上房门之前他还听阿元他妈叹息着对阿姨说了一句“不是你的错”。

　　阿元显然也记着昨天的仇，站在锅边阴沉沉地瞪着白昊。

　　“白晟白昊你们端出去吃，好好跟弟弟相处。”阿姨交代道。

　　白晟求之不得，生怕再待下去这俩孩子又要起事端，带着白昊就朝外走，没想到阿元竟然连饺子也不吃了，亦步亦趋地一路跟着他们走到了客厅。那女孩已经化完妆了，捧了本书在沙发上看。

　　白昊在茶几上放下手上的东西，猛然回头，恶狠狠地问：“怎么，想再打一架?”

　　“小昊!”白晟叱道，“坐下吃饭。”

　　白昊不情不愿地走到沙发上坐下了，那女孩朝旁边挪了挪屁股，跟他多拉开一点距离。

　　阿元杵在原地，装模作样地转了两个圈，猛然间一个箭步跨到茶几旁，抓起了白昊放在上面的红包。

　　“喂!”白昊撂下碗就扑了过去，但还是阻之不及，阿元抓着他的红包满屋子乱跑，边跑边从里头抽出了两张毛爷爷。似乎是难以置信，他又将红包倒过来甩了两下。

　　“还给我!”白昊攥住他的胳膊，粗鲁地将毛爷爷扯了回来。阿元疼得一龇牙，冲着他捏鼻子做鬼脸：“才这么少，我有十六张，不稀罕。”

　　白昊被戳到了痛处，愣是想不出反击的话，一怒之下一脚踹了过去。阿元这回没动手，理直气壮地坐倒在地哭喊道：“姐，他打我!”

　　姐?

　　沙发上那女孩将书本一合，走过去扶起阿元，斜睨了白昊一眼说：“阿元乖，不理这种没娘养的野孩子。”

　　白昊瞳孔一缩，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

　　“当”的一声将三人都吓了一跳。

　　白晟一把将碗撂到茶几上，滚烫汤汁飞溅出来，落到了他手上。白晟眼皮都不眨，盯着那对姐弟一步步地走了过去。三个男孩中他年纪最大、个儿最高，且透着一种好脾气被逼急了的特殊狠劲，像片乌云渐渐压顶，那女孩都怂得退了半步。

　　白晟一直走到肚子快要贴到阿元的鼻尖，胸口起伏着停顿了几秒，拉住白昊的手说：“走吧小昊，我们要善待所有物种。我带你去打疫苗。”

　　直到他俩出了房门，那女孩才终于反应过来，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奔去找大人告状去了。

　　白晟一直没松开手，死死拽着白昊不让他回头去揍人，就像牵着一头狂躁的小野猪。一口气走了两条街，才在路肩上找了块干净地方一起坐了下来。

　　八岁的白昊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收起了凶狠表情笑着问：“哥你刚才是不是骂他们是狗?”

　　“我可没这么说。”白晟平静地说。

　　白昊抱着膝咯咯地笑：“你想骂人的时候也挺厉害的嘛，不比大哥差。”

　　提到白祁，他又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大哥为什么不肯回来?”隔了一会儿白昊问。

　　白晟拍拍他：“大哥也不喜欢在这过年。”

　　“可他明知道如果他不在，我们日子更不好过。”白昊有些怨愤。Katie只认识白祁，不认识他俩，也没有阔绰清闲到一次性邀请三个孩子的地步。白祁这甩手一走，等于是把他俩剩在了垃圾堆里。

　　白晟停顿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思索该怎么回答。

　　最终他说：“小昊，大哥比你大十岁，但他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大哥为我们做了很多事，可是真正遮风挡雨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们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你别说话，听我说完。”

　　他掐掉了白昊开口的苗头，后者哼了一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我说的保护好自己，可不是通过打架。你打架除了几条伤疤还能得到什么?给那些大人落下口实，让阿姨丢面子，以后吃苦头的还不是你。”白晟倒是没发现自己听上去像个操碎了心的家长，“懂点事，做个乖孩子，行不行?再忍几年，忍到大哥和我都能挣钱了……知道吗?”

　　“……”

　　“小昊?”

　　白晟发现不对劲，伸手去扒拉白昊脑袋，白昊挣扎着将脸抵在膝盖上不肯动。

　　白晟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

　　“别哭了，大年初一，不是好兆头。”

　　孩童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带着点哽咽：“还要忍多久?”

　　白晟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良久才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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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但我向你保证，今天之后的每一天都不会变得更糟，只会变好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像重复一条咒语般向白昊和自己不断喃喃，直到逐渐升温的日光将白雾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