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回归188
回到家后，外公匆匆倒了一大脸盆的开水，放了好几勺盐，然后摁着他的手指生生往脸盆里泡。没一会儿，脸盆里的水便红透了，盐水渍得方格痛到麻木，往回抽的手被外公一直拽着泡在盐水里，眼泪不受控制地不断溢出，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太疼了，但是，也是因为外公的及时处理，才没有让他发烧受感染。在用盐水止了血杀完菌后，外公还给方格抹了一层云南白药的粉末，据说很贵，平常两个老人一般是用不上的，那药就一直放在厨房的碗柜抽屉里。抹完药粉，他还难得耐心地给方格包了一层纱布。后来，慢慢的，那块靠着指甲盖悬空的指尖肉才与底下的切口长在一起，渐渐愈合。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这件事，当方格回过神来时，电话那头的方磊已经不知道叫了他多少声。袁宋低下头继续装模作样地挑选照片，耳朵却是支棱起来，随时听着身边的动静。
“哥，我会赶回去的。”
“那就好！”随后，那头便挂断了。袁宋噘噘嘴，身子往方格的反方向扭了扭，背对着方格，他哥这是又要回去受委屈了。
方格瞅了一眼袁宋的小动作，轻笑一声，趴到他背上晃了晃袁宋，开启他的大道理模式。
“哎呀宋宋，你哥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吧？老人家走之前想看我一眼，我得回去。”
“……”
袁宋抿抿唇，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他没有什么立场去阻止方格回去，那毕竟是曾施恩于方格的人，也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
“虽然我外公对我吧比较严厉，他对我的好似乎也都带着点矛盾和别扭，但是，毕竟曾经收留过我，让我有一处住的地方，不至于从小学开始流浪。而且，我外婆生病的那一两年，他们俩对我是真的很好，我已经知足了。再说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你放心。”
方格边摇晃着袁宋的身子边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看着袁宋的眉头略微松动，又乘胜追击，连着亲了好几口，他知道袁宋的顾虑，也知道自己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但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味退缩忍让的方格了，况且，他还有一个超级无敌棒的后盾，无论他去往哪里，都可以回归到那个有袁宋在的地方。既然他这辈子注定与亲人缘薄分浅，那么，在不亏欠的前提下，他只要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就好了，剩下的，他方格不会强求，只抓牢袁宋这根绳，这是他唯一不想放手的。
袁宋本打算陪着方格回去的，奈何方格不同意，他并不清楚林凤红这边的亲戚是否知晓他和袁宋的关系，但是，为保守起见，他还是不愿意让袁宋受到半分委屈。所以方格便劝着袁宋回家陪陪杜丽娟，再顺道劝劝袁大山，他不想袁家因为他俩就这么散了，即使接受不了他，那他也仍希望袁家能接纳袁宋。
方格赶到的时候，老人家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大家都说老人是为了等方格再伺候他最后一次，虽然这话说着难听。
病床上的老人已将近油尽灯枯，全身上下瘦骨嶙峋，两边的面颊深深凹陷进去形成两个坑，看着渗人。他的目光浑浊，瞳孔已经成了浅淡的灰白色，只呆滞地盯着上方的天花板。方格走过去俯下身在他耳边大声唤了一句“外公”。
老人家应了，扭过头朝着他的方向仔细辨别着，许是眼睛实在看不清，老人只是愣愣地朝向方格的方向一直看着，嘴巴微微动了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看着这样的外公，方格心头涌上一抹心酸。
老人家除了一些简单的单字回应，似乎已经说不了别的话了，当晚晚饭是方格喂到他嘴边的，可能是真的想方格，晚餐竟然吃了好几勺的汤羹。据姨妈们说，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进去过东西了。
方格抿抿唇，心里百感交集。姨妈们对方格的态度倒是客气不少，林凤红的不在场也让方格自在了许多，就连几个舅舅的态度都缓和了一些，这一切让方格的心放松了些许。
只是没想到老人走得那么快，他回来的第三天，老人就去世了。林家的亲戚朋友很多，葬礼举办地声势浩大，所有的子孙后代全回来了，包括出逃多年的大囡囡。
当年那瘦瘦小小的小姑娘长高长胖了许多，手里还牵着一个约两三岁的小娃娃，见到方格的时候，她明显很兴奋，奈何这是葬礼，所以在她刚扬起笑脸向方格挥手时，身边所有人的表情及时遏制了她外放的情绪。方格看到她，显然很惊讶，一脸的疑问，他没有想到大囡囡有一天还会回来。
“蛋蛋，快叫表舅！”小娃娃怯生生地往大囡囡身后躲了躲，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偷偷观察着方格。
“这是——你儿子？”方格弯下腰对着小娃娃温柔地笑了笑，跟他挥了挥手，这才直起身问大囡囡，见她点点头，又接着问道：“你，结婚了？孩子多大啦？”
大囡囡将方格往一边人少的地方拉了拉，小娃娃就一直抓着她的裤腿跟着挪动小短腿，方格瞅着可爱的紧，忽然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袁宋，他蹲下身子朝蛋蛋伸出双手，露出一脸温和的笑，“来，蛋蛋，表舅抱抱~”
小男孩提熘着乌熘熘的大眼睛看了方格好一会儿，大囡囡轻轻推了推他，柔声道：“快，表舅抱抱！”
蛋蛋很听话，他松开抓妈妈裤腿的小手，犹疑着慢慢朝方格伸开双臂，方格的心一下子便塌陷了一小块儿，抱起蛋蛋跟在大囡囡身后往一边的角落走去。小奶娃娃安安静静地趴在方格的肩头，也不哭不闹，乖得让人心疼。
“你啥时候回来的？”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了，虽然留有各自的QQ方式。
“得大前年了，回来偷户口本呢，被抓到了。后来就再没走。”她说得轻松，方格皱了皱眉，小时候那个小姑娘挨揍的画面又浮现在心头。
“也是我点背，没想到会被抓住，然后他们先斩后奏，直接把我的婚事安排了，喏，把我嫁给蛋蛋他爸了。”
“那他对你还好吗？”
“好不好，也就那样呗，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种认命的态度让方格的内心极不舒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呢？我后来丢了一次手机，那个QQ号也弄丢了，找不回来，又没你电话，想找你都不知道该找谁。你现在怎么样啊？你妈对你好吗？听说你爸前两年去世了？”
方格张了张嘴，还未等他开口，就听到了另一道声音的唿唤，是方胜。
方家距离远，方磊和林凤红带着方胜过来，在路上费了好几个小时。林凤红看到方格，只是淡漠地瞥了一眼，便又移开视线，进到屋里去了。方磊跟着方胜一起朝方格走来，方胜看到自己的二哥，很是开心，一连叫了好几声，方格笑着将大囡囡介绍给方家兄弟俩，在与方磊对视的那一眼中，各自点了点头，仿佛在回答对方一切都好。
袁宋仍然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方格，以确保他哥事事顺利，然后在挂断之前日行一例地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方格总是笑着说快了。
是的，快了。外公走后，他可以毫无负担地走他自己的路。
丧礼过程中，方格一直尽量避免和林凤红见面，方磊兄弟俩倒是经常找他，可是，他并不愿与他们有太多的亲近感。大囡囡也经常带着自己的儿子来找他，只是在办丧礼的两天时间中，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过她的丈夫。
“他啊？每天在家里呢，他的这里不太好。”大囡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当年把我带去那家饭店，一推门进去，里面就坐了他们家一家三口人，我都还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这样被嫁过去了，饭桌上直接订了婚，就在那一晚，我和他第一次见面。”
“你，你没有反抗？”方格哽了哽，心头感觉压下来一块巨大的石头。
“也反抗，没用，干脆就算了。我和你不一样，你念过大学，有文化，走出去有底气，你有能力去反抗。我不行，以前我以为我逃走，逃得远远的，我就能获得自由，就能做我自己，幸运一点的话，还能遇到一个爱我的人，我就能拥有幸福了。”大囡囡摇了摇头，瞥了方格一眼，“没用的，那几年我连身份证都没有，根本就没有我可以一直呆下去的地方，也没有人会爱我，我自己能感觉到的，就好像，嗯，怎么说呢？”
“就好像自己已经烂到泥地里了，我不配拥有那些高高挂在天边的东西……”
“怎怎么会，你可以……”方格咽了好几口唾沫，他眼眶发热，暗自压了压自己的情绪，想找出几点反驳大囡囡，只是还没等他说完，便被她打断了。
“哎呀，不说这些了，我现在也挺好的，有了蛋蛋后我就有了动力，真的，而且也不用在外头东躲西藏的了，至少有了一个家，能让我稳定下来了，真的挺好，你不用为我担心。方格，你也要好好的呀，好好照顾自己！”
这是方格最后一次见到大囡囡，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人生似乎总会有很多遗憾，不管你怎么过，到最后，都会有那么一些后悔的地方，我们每个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过好每一天，人生何其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