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江南春(1)321

  换件衣裳罢了,那是件怎样的衣裳,她最清楚。十几岁的时候,被公主送去纹绣坊,而后日以继夜的劳作,一步步从宫人,做到八品、六品女官。母亲离世以后,所有的事,她一人担下来。喜无人分享,痛无人分担。慢慢学会了不悲不惧。

  载初元年,女皇登基。那时她亲手为才人准备了礼服,会弁如星,充耳琇莹,衣裳华美,流光溢彩。前几日婕妤差人送来,令尚服局好好打理,说是近来要穿。那一刻她便预感,上官婉儿,准备赴死了。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婉儿。绝对不会。”数十年前,她在公主眼前发的誓,时时谨记心间,片刻不曾忘记。公主呢?公主也亲口发过誓,却亲手把婉儿送来断头台。连那位父母为帝的女人,都不能保护好她,画采暗暗在心中问自己,她有可能做到么?

  无妨,虽千万人,吾往矣。她在眉心贴上花钿。

  在纹绣坊那些冷清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孤寂地回想中,她终于把自己活成婉儿的样子。直到她发现,公主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微出神。那都是婉儿在她心中刻下印痕的证据。能被公主这样看着,是对她最高的赞誉。

  不,不。如果能替她而死,以假乱真,那就是真的变成她了吧。这才是对我的一生,最高的赞誉。

  她身着华服,悄悄从大殿后边走进去,最终出现在两人眼前。那一刻,李隆基也吃了一惊,真以为世上有两个上官婕妤。细细看去,才发现眉眼有些不同。磅礴的气度,气定神闲的眉眼,举手投足之间,如出一辙。

  “在下尚服局司衣,刘画采。”

  儿时,你站在我身前。今日,我站在你身前。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风吹起衣角,三人默默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她看见婉儿微微仰头,皱起眉,嘴唇微微颤动了。

  “画采,我不会……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不会让你替我——”

  她冷笑一声,道:“在这迷乱的宫廷政坛,那些不堪的事,上官婕妤做的还少么?不差这一次吧。”

  但我由衷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是你做的最后一件不堪的事。

  “我死了,你还有公主可以惦念。你死了,我就什么都没了,与死何异。所以,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么,上官婕妤?或者……允许我称您为婉儿吧。”她扭头看向李隆基,“因为今日必须离开的,是上官婕妤,不是上官婉儿。我相信,临淄王懂得这一点。”

  “有趣,这位小小司衣,怎就确信我会听你的?”

  “临淄王喜欢她的诗,不是么?”

  真正的婉儿摇了摇头,她企图走上前,却被画采伸手拦住了。

  “上官婕妤,也许活着,比死了还要不容易的。我们啊,是互相成全。”

  万骑的军旗下,她仰望着天空。漫天的繁星啊,硕大拖着长尾,一颗一颗坠落。

  我携满天星辰以赠你,仍觉漫天星辰不及你。你是我穷极一生未做完的梦,我只是你一念之间吹过的风。我的名字不会被后人知道。我爱你不会被后人知道。史书上不会留下刘画采这个名字,她没有亲人,没有子女。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的没有留存一点痕迹。好像从未来过。在你的一生中,在这段波澜壮阔的故事里,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R1] 但我甘愿做个配角,做历史的尘埃,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你,守护你。

  愿你岁岁平安,即便……生生不见。

  脖颈上的鲜血喷溅出来,她仍留恋不舍的眼望着繁星,任由血沫涌出嘴角。血雾蒙上了双眼,那鲜亮明媚的颜色,是世间最美又最危险的东西。宫女们手中红烛燃尽,一支一支熄灭,吞噬在黑夜中。谁也没有动,四下寂然。薄软的衣衫上,一片月光洒下,纹绣的礼服变得柔和。

  临淄王提起女人的头颅,挥臂扔给万骑将士们。粘上血污的面容,模糊了五官,神情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宁祥和。很奇怪,仿佛沉入温暖的梦乡,出奇地清秀俊美。头颅落地,在马蹄之间杂乱地翻滚、碰撞,踩得稀碎,终于看不见了。

  她真正消失了,不曾来过一般。

  “去相王府上,老老实实呆着,等我的消息。之后我们送你出城,不准让任何人,尤其是皇姑母知道你还活着。从今往后,大唐就当你死了,这是我们的君子之约。你是诗人,我信你一次。若是偷偷回来,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我不可以再见她了,是么?”

  “是,除非她死了。”

  除非……她死了……

  “不能见她,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呢。”上官婉儿垂下头,轻轻叹息一声。

  不,那样你还可以写诗,做一个纯粹的诗人。我喜欢你的诗。我希望你写下去。刻在大唐江山的石壁上,写在酒馆的粉墙上,传唱在妓馆歌女的红唇边。那时候,她们会说,不知这首诗是谁写的,但真真绝妙极了。我想看见这一天。

  这也是在成全你。

  喊杀声在血海中回荡。冷落于深宫内院,静静躺在婕妤书案上的,是叠得整齐的红裙,与遍布裂痕的平安符。无人处,被一双纤细的手取走。

  先天二年,豫州的一家小酒馆里,几个人饮酒畅谈,品评着时事。一个带斗笠的人走来,独身一人喝闷酒,听着他们说话,笑而不语。那人微微抬头,帽沿下是秀美的鼻梁,薄薄的唇,还有未随岁月消逝的容颜。她紧咬着下唇,听到动情处皱紧眉头,捏着酒杯的指节泛白。

  店家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付账时,他终于明白奇怪在哪里——这人衣着虽然普通,算不得华贵,身上却挂着鎏金香囊。香囊带着淡淡花香,与布衫斗笠格格不入,也不晓得挂着作甚。

  离去时,客人蘸墨挥笔,在酒店墙上题了句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思君万里馀。

  她死了,我就能再见到她了。

  策马扬鞭,那匹白马也精神百倍,款款向长安行去。

  “昭容?你怎么回长安了。”

  “临淄王……现在是陛下了。陛下可以不杀她么,像我一样。像我一样,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先天元年七月六日,烈日照下来,长安的黄土有些僵硬。身骑白马,穿着公主那条金线红裙,马蹄铿锵,踏尘而来。

  “我还等有一天,我的意中人骑白马、披红衣,过来接我呢。”

  我来接你了。

  “月儿,回去了。”她伸出手,微微摆头,笑得那样好看,看得太平不由发痴。

  青葱玉指,皓腕凝霜雪,衬着大红金线的裙,越发鲜艳耀眼。指尖搭在她的手上,太平觉得自己像只套了绳的猫,乖乖被她牵着走出去。

  公主府门外,婉儿踩蹬上马,一手拉她上去。“坐稳了。”她说。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R2] 那一日,朱雀大街上的贩夫走卒停下脚步,望着这副奇怪的景象——宽帽蒙纱红衣如残阳的女子,怀里是马球装束、披着头发的女人,乘白马,一骑绝尘,在大道上扬起漫天黄沙,直奔城门而去。马蹄太快也太乱,好像街上没人,好像这是她们专属的跑马场。

  人们啧啧两声,随后转过头做起自己的事情。入睡前,便把这一幕抛之脑后。

  再也无人记起。

  太平侧坐着,倚在她怀里,一路飞驰出城。城门以外,她伸手搂住婉儿的腰,身子靠过去,脸也埋在肩头。婉儿勒停了马,一手执缰绳,一手抚摸她后脑的发丝。

  “这几年四处游历,听过许多奇闻异事,记得你曾最喜欢这些。我有好多的故事,要讲给你听。愿意听么?”

  刚好,我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只听你说。

  “你看,”婉儿马鞭一指,“那有一片树林,咱们下马慢慢说。”

  对望一眼,两人都笑了,开怀大笑。笑得太久,好容易停住,又憋不下扑哧笑起来。

  “久等了。”婉儿止住笑,看着她的眼,深邃如海。

  “等到的是你,多长时间都不久。”

  寰宇无垠,古今浑茫。无限的空间和无穷的时间中,无尽的悲欢离合一一上演。有的淹没在时间的长河,有的众口相传面目全非。不论如何,其中一则的开头一定是——一个鹅黄色衣衫,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小公主,抬眼望向麻衣的掖庭女奴,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定是。

  [R1]“那一页过去,一句话就是他的一生。可他已如此幸运。”谨以刘画采这个人物,献给所有青史无名,平凡而伟大的人们。献给那些没有名字你们,也是献给我自己。

  [R2]《长安古意》卢照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是不提,大家会不会忘记这是两个老阿姨在谈恋爱啊?嗯——还有两年就到唐朝人的平均寿命了,所以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BE。。。不过老阿姨的恋爱也很香啊。

第155章 江南春(1)321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唐妆浓[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全文最新+番外章节

正文卷

唐妆浓[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全文最新+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