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无咎122

  马儿倒在了地上,无辜的大眼睛冲着不远处的女孩眨了眨。

  阿苦整个人被吓傻了,看见母马如此,还愣愣地问它:“你伤到没?”

  “我无事,你呢?”一个温和的声音,正响在她的耳畔。她惊了一下,立刻挣出那人怀抱,回头一看,却是杜攸辞。

  他亦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那双眼仍是空空无物,可阿苦却无端觉得害怕,好像已经被他看穿了一样。

  “钱姑娘为何进城了?”他和蔼地发问。

  大雪弥漫眼底,她看不清对面男子的眼神。苍青的身形如雪中的竹,枯涸,寂寥。可是他的声音却仍旧文雅,表情仍旧和善,他好像从来没有沮丧或愤怒过。

  她是多么羡慕杜医正啊。

  “我是来找我师父的。”她轻声说,“杜大人知道他在哪里吗?”

  杜攸辞静了片刻,“你去法严寺找他?”

  阿苦低下了头,“总归是撞运气。”

  杜攸辞微微一笑,“钱姑娘这样聪明,却不肯直面现实。”

  阿苦浑身一颤,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不言语。

  杜攸辞道:“我们先去寺里,坐下来好好说。”

  ***

  杜攸辞径自将她带入了法严寺的后院。

  重重冰雪园林之后,仍是那间简净的居舍,不苦大师正与一个女人弈棋。

  那女人背对着门口,柔发纤腰,只看背影,当真是风韵妖娆。然而阿苦却对这背影太熟悉了,脚步在门口再也挪不动,嗓子哑哑地唤了声“娘”。

  那背影于是僵了一僵。而后,仿佛掩饰什么似的,弋娘漫不经心地问老和尚:“你还没有告诉她?”

  不苦大师看看她,又看看门口的女孩,仿佛有些不忍似的,“尚未。”

  弋娘叹口气,将棋子一扔,登时棋盘上乱了一片。她笼着袄袖站起身来,走到阿苦面前,忽而顿住,伸出暖热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脸,“怎么哭了?”

  这样遭她一问,阿苦原本不哭的竟然也忍不住,大声嚎啕出来:“娘!去救救我师父,去救救他吧!”

  弋娘道:“乖,别哭,别哭啊孩子。过来,跟娘说,怎么回事儿,啊?你师父,他不是带你私奔了吗?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女人的声音和缓,沙哑中自携了温柔,阿苦哭着扑在她的怀里,哽咽地道:“舍卢皇帝要杀小葫芦他们,师父去救了他们,可是师父自己却不知哪里去了……”

  弋娘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发,却竟然并不惊讶,“嗯,娘知道,你师父是个好人,他把莫姑娘,和许多街坊邻居,都给救下来了。我家阿苦真聪明,旁人都想不到这么多的,好孩子,你怎么这样聪明?”

  阿苦哭得气都岔了,却还是鼓足劲气咬出一句话:“我才不要这样聪明,我只要我师父!他干嘛要救他们,他是我的!”

  弋娘的手便停在了她的头发里。女孩的年轻的发,浓密乌黑,扎作流丽的髻,早在风雪中跑乱了。只要再往前伸两寸,只要两寸,她就可以掐住女孩的脖子了。

  她终于是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略微悲哀地问她:“你爹和你师父,你会要哪个?”

  怀里的人儿哭声乍停。

  弋娘低头,女孩小小的脑袋埋在她的胸脯间,就像小时候一样。阿苦虽然不是她亲生,却也的的确确是喝着她的乳汁长大,当年那婴孩虎头虎脑,力气蛮得像个舍卢人,旁人都笑话她,说她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傻姑娘,这么多年来弋娘自己也以为她是个傻姑娘——

  可谁知道,她竟然这样聪明,竟然一点就透。

  阿苦从她怀里抬起头来,而后,放开了她。

  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了一样,阿苦微微侧头看她,眼里湿漉漉,脸上脏兮兮,但表情却令弋娘心不断地往下沉。

  她想起公主临终时分,虚弱已极的脸庞上笑容淡淡,轻声与她说:“弋儿,这孩子生得俊,便不会很聪明。不聪明的孩子,都能活得自在。我只愿她活得自在……”

  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过一生。

  可是,池将军与公主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平凡终世呢?

  “是我爹,对吗?”阿苦怔怔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

  弋娘道:“你会要哪个?”

  她咬着唇,仿佛很艰难地思考了片刻,才找到破碎的措辞:“这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娘,不是这样。爹他做的事,就该他自己来承担。不该让我师父来承担,对不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没有让旁人来负责的道理。”

  弋娘沉默。

  阿苦喃喃自语道:“对的,一定是这样。我去找爹,我与他讲道理,他虽然是缩头乌龟,但他好歹曾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对不对?他应该听我的……”

  “阿苦,”杜攸辞终于忍不住唤出声来,“池将军已经……”

  “什么?”

  “他已经没了。”弋娘突然开口,冷冷地道,“舍卢皇帝清醒过来的第一道指令,就是派人去杀了他。”

  阿苦脸色登时煞白,往后趔趄了两步,几乎跌进了杜攸辞的怀里。

  皇帝……好毒的皇帝!

  她的父亲……莫先生……小葫芦……小王爷……还有师父。

  他们,统统都不是皇帝的对手!

  “不苦大师来告诉我这桩事,我不敢去给他收尸。”弋娘仍在诉说,眼神里渐渐漫上了悲哀的死气,“听闻他当时正想去见皇帝,可是被人拦住,他被关了太久了,身子已经虚弱不堪,听闻金衣侍卫只一剑就刺穿了他的胸膛,然后他们为了给昂统领报仇,将他切成了十八块扔进了护城河里……

  “你说每个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可是昂统领是你师父杀的,为什么他的属下把账算在了将军头上呢?可见这世上的人,都惯会迁怒和发泄的。”

  阿苦突然转过身去,低俯下身拼命地干呕起来。

  “将军他这辈子,有什么错呢?他与公主相爱了,敬毅皇帝却将他全家抓起来逼他回京,他回来了,舍卢大军便攻破了龙首山,他带着公主往南逃,却走散了,他遭到了舍卢人的伏兵,从此被舍卢皇帝关在十五宅,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敢相认,唯恐自己的身份会害了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九坊的汉人他们想刺杀舍卢皇帝,他便给他们做计划,因为他是他们的将军,他们都归心于他,都相信只有他可以带领他们复国……很可笑是不是?可是这就是你的父亲啊。他这辈子,有什么错呢?”

  弋娘还在不断地、不断地说着,絮絮地,像天空中纷乱飘落的雪花。阿苦听得心头发颤,此时此刻,这个养育她长大的女人,眼角眉梢竟隐隐似有一种光芒在闪动,像哭泣,又像欢喜,她不能懂,竟尔问出了声:

  “娘……你是不是……喜欢我爹?”

  古怪的称呼。可是两个女子都很认真,对面而立,看得见彼此眼底的丝丝裂痕。

  弋娘不再说话了。

  似乎真是很累、很累了,虽然这么多年来,她所苦苦守着的,实在只不过是那么一个人、一件事、一段感情,她也累得只想就此倒下,死去。

  阿苦伸出手,轻轻地握紧了弋娘。她低着头,声音轻得仿佛害怕惊动什么:“娘,我过去不懂,而今我都懂了。我要去找师父,就同你不敢给我爹收尸,是一个道理。”

  弋娘的身躯在微微发颤。

  阿苦转过身,对杜攸辞道:“劳驾杜大人了。”

  杜攸辞没有说话。他的空空的眼底,压抑着沉默的微光。

  阿苦迈步出门时,弋娘突然奔上前,手指抠进了门缝里,仓皇地喊道:“阿苦,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我不能拦你。但你要记得,我……我答应了公主,你但凡……你总可以回来找我的,知不知道?当年,当年公主就是在这法严寺里生了你——”

  阿苦闭了闭眼,自杜攸辞手中牵过了那匹母马,轻声说:“马儿啊马儿,带我去找他吧。”

  当那浅绿的影子渐而消失在法严寺外,弋娘整个人都自门框上滑了下去。

  杜攸辞微微侧身,听了半晌风雪的溯洄之声,说道:“夫人。”

  弋娘抬起头。风雪漫天的幕景中,青衣男子萧瑟而清冷,“随我去救小王爷出来,你可愿意?”

第74章 无咎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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