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番外一165

  1912年的春天,经过长达三个月的斗争,北京政府的“神仙斗法”终于尘埃落定,袁氏大获全胜。自此,各地终于一改往年硝烟更比云烟盛,乐声岂敢压枪声的惨淡气息,渐渐地浮现出春日的景象来。

  相比之下,并未处于战争中心的闻江自然越发热闹了。

  这日春分,恰逢前朝小王爷、如今袁氏跟前当红的富察督军的高堂寿辰,督军府上大摆筵席,自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此外又在花园中摆下三天堂会,请来临江戏园子的冯老板做戏提调,更有新晋女老生,年仅十六岁的冯家小姐的戏。

  因此到了晚间七时,督军府前厅大摆筵席,后花园口亦是人来人往。有不少人呈了贺礼却不入宴席,而是只奔戏台而去,竟纯是冲着冯家戏班而来!

  前厅门口,收下一份不菲的贺礼后,管账向面前的男子笑道:“敢问公子尊名,好方便登记。”

  年轻男子穿一身长衫,头上戴着一顶软昵帽,帽檐压的极低,正四处张望着。闻言,他又往身旁看了看,才弯下腰凑到管账跟前,小声道:“穆家,穆负雪。”

  见男子神经兮兮的模样,管账先还有些奇怪,此时闻言登时惊道:“穆大小姐?!您怎么做这幅打扮…令尊令堂皆在席上,快,着人来请小姐…”

  穆负雪忙拉住管账:“先生且勿声张!我昨日已拜见过老夫人,此番原只是来看戏罢了,不必惊动府上。”

  组织剪发游.行、投资开办女性公共浴室、画展上公然展览人体画像…穆家大小姐虽然年仅十九,离经叛道的声名却早已传遍闻江,管账自然也略有耳闻,当下便也顺从地收了声。

  将贺礼记下,管账又安排下人送穆负雪入园:“小姐,府上特留了一些上等座,请下人带你去吧。”

  穆负雪摆摆手:“不必了,上等座还是留给我父亲他们吧,我的丫鬟方才已进去占座了。”说罢,她压了压帽檐,已混进人群往园子里去了。

  督军府的花园虽大,但耐不住慕名而来的人太多,穆负雪找了半响才在边角找到了自己的丫鬟。

  园子里人多气杂,同样女扮男装的静夜一边拿帽子替穆负雪扇凉一边问:“小…公子你怎么偏要坐边角上的位置?我方才进来占位的时候可还有好些好位置呢!在这儿又偏又斜,能看见什么呀?”

  穆负雪指了指两人正对着的舞台出口:“看见上面的‘出将’没有?一会儿冯家小姐从这儿出来,我便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了。”

  静夜撇撇嘴:“少爷看见她有什么用,她又不认识咱们,看多少眼都是白费。”

  穆负雪一瞪眼,弹了静夜一个脑瓜崩:“就你话多!”

  静夜吃痛,皱巴着脸道:“这是实话!再说,少爷你就听过她几次戏,连人家什么脾□□好都不晓得就这样巴巴地踩着点来找她,像什么样子!”

  不知被触动了哪般心事,穆负雪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兀自笑道:“不用接触,只听她唱的曲儿,我便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了。”

  不等再说话,台上的锣鼓声起,戏已开了,正是冯映天的成名剧目《空城计》。一段垫门起,冯映天出现在舞台左边,甫一现身,台下即时响起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好!”

  穆负雪离得近,虽然灯光炫目,仍是一眼不错地看着舞台上的人。看她的扮相,看她的身段,看那张油墨重彩的脸,看那双明亮含情的眼…

  叫好声不绝于耳,潇洒飘逸的腔调在恰到好处的伴奏中更加撼动人心,一段一段砸在负雪的心里。光影炫目,燥热沉闷的空气如雾浮于眼前,将台下的人都掩去,将耳畔的嘈杂都屏蔽…只看得到她,只想看到她。

  音乐戛然而止,叫好声如浪潮淹没园子,待穆负雪回过神来,台上的角儿早已不见踪影。

  “人,人呢?”她愣愣地问。

  静夜道:“早下场了呀,冯小姐今天只这一场戏,下一场戏是…哎小姐?小姐!”

  仓皇起身,穆负雪拨开人群直往后台跑去,却被拦在了门外。

  “看见这牌子了没?闲人免进,公子您请回吧。”

  穆负雪急道:“我只是想和冯小姐说一句话,就说一句!”

  此情此景安保早已见怪不怪,只道:“捧角儿可不是这么捧的,公子,下回您多赏钱,咱们的角儿肯定会见你。当然,今日你是有钱也没缘,咱们姑娘有事赶着要走呢!”

  天地良心,今天是督军高堂寿诞,谁敢越庖代俎赏钱?

  没空再分辩,穆负雪一剁脚,干脆往外跑。然而恰是精彩的一场结束的时候,下一场又是没趣的唱工戏,许多客人都起身离场,摩肩接踵,推推挤挤,哪里有穆负雪跑的余地。等她终于跑出园子,寻到供戏班子出入的角门,却只见一辆黄包车渐行渐远。

  看着黄包车,穆负雪已累极,再追不动。她干脆靠在粉墙上,一边喘气,一边没由来地想笑。

  她正喘着,突然听角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两个人来。那两人本说着话,没防备旁边还有人,顿时吓了一跳。

  护住身后的冯映天,丫鬟斥道:“你是什么人?!”

  不曾想还能遇上,穆负雪已呆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冯映天,说不出话来。

  冯映天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以为又是那等轻薄子弟,心中不悦,只道:“别管他,走吧。”

  冯映天一动,穆负雪这才反应过来,她忙道:“冯小姐!”

  冯映天素来不喜与纨绔子弟接触,何况还被堵上门来,便不欲理人,只是往前走。

  孰料穆负雪并不放松,几步跟上来道:“姑娘,姑娘!且听我这一句如何?”

  眉头微蹙,冯映天站住脚,冷着脸转过身,道:“一句,你说。”

  穆负雪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姑娘,你像一个壶。”

  从未听过人对自家姑娘这般无理,丫鬟登时柳眉倒竖:“你好大的胆!”

  伸手拦住丫鬟,冯映天看着穆负雪,目光清冷:“我看阁下却是半碗泥,水平有限,臭不可闻。”

  说罢,她转身要走,穆负雪没再拦她,只是朗声道:“你外表是一只刀剑不入的铁壶,内里却盛了一捧春天,在下有心想敲碎了你的壳子,一窥内里繁花。”

  冯映天又停下。

  穆负雪看着她的背影,笑意盈盈。

  半响,微微侧过脸,冯映天道:“你若能拿到穆园负雪小姐的画展邀请函,便有机会来敲一敲了。”

  夜风骤紧,静夜终于在路上寻到了自家小姐,连忙跑过来将披风给小姐披上:“小姐!你怎么跑这样快,人这么多,出事怎么…小,小姐,你笑什么?这可一个人都没有您别是中邪了…”

  伸手弹了静夜一个脑瓜崩,穆负雪笑道:“就你话多,走吧!接下来可要办大事了!”

  静夜撅着嘴捂着脑门:“办什么大事?”

  抬头看着沉沉月色,穆负雪笑得温柔:“办画展——只对一人开放的那种。”

  (完)

  映天吾妻:

  见信如晤。

  我于昨夜回到桐花,此刻是凌晨三点一刻,我正在书桌前给你写信。

  上封信我曾告诉你,我回国了。起先以为回国后便不必再受检查之苦,然而世事总不如意,我再次辗转于各大医院,每日不是抽血,便是做X光(记不记得你曾说这项检查实在败坏人伦?),检查繁琐,药剂难咽。终于到前几日,医院给我下达了病危通知书,阿璇伏在我膝上痛哭,却不知我心中何等痛快。

  今晨早起,我给你画了一幅画,设想中不必多时,不料却自晨起一直着墨到晚间。放下笔时,我的手浮肿如起士林咖啡店的麦香面包(我前日还得吃了一个,感谢阿璇),只是不如面包色泽鲜亮,饱满充盈,只会叫人倒胃口罢了。

  我老了。我终于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我也老了。若是十年前有人告诉我,总有一天我终会丧失所有活力与青春,彻底从精神上开始衰老,恐怕我会将他丢进闻江中,即便是你也拦不住。但到今天,我愿意承认,我已经老了。

  从失去你的那一刻起,我的一切都在步向衰老与湮灭,只为终有一日与你团聚。

  回到闻江后,我让静夜去打听了冯家的消息,他们一切都好,冯一楼也终于成角儿了。能够不再作为“冯映天的弟弟”存在,我不知他是否会感到欢喜,又是否会感到悲伤。

  至少我非常高兴。那日亲手将你送进祠堂的人,怎么配再以你的名字作为前缀?

  你看,这么多年我从未释怀,所以我也希望没有人能够释怀,所有人都应当陪着我,一起坠入地狱。你常说我爱计较,只是在这件事上,你便容许我计较一回罢。

  …

  天快亮了。

  映天,痛别六载,请你奈何桥上等等我。

  到那时,我唤你一声,你便回过头罢。

  汝妻穆负雪

  1928年12月17日

第一百章 番外一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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