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一世(上)209

  1949 年 6 月,钟欣愉又收到上海的来信。

  沈有琪在信里告诉她,外滩中银大楼四层礼堂开大会,宣布了人民政府接管中国银行的消息。

  当时台上站着一排军代表,其中之一就是秦未平。

  有琪说,大家看到他,全都惊得下巴掉下来。昨天还是京沪特派员,西装革履,陪着美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今天换了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说是解放军的代表。

  所有人都没想到,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哪怕是行里中共党支部的人,事先也不知情。台下坐着中行在上海的千余名职员,大概只有她最早猜到了一点端倪。

  钟欣愉读着信,静静笑起来,可以想象有琪脸上忽然参透了一切的表情,也好奇从前财政部里的那些同僚听说这件事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后来,报纸上登出了接收当天的照片。

  果然如沈有琪所说,秦未平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而且还是旧的,与他从前的样子截然不同。但叫钟欣愉意外的却是接收代表里的另一位,竟也是熟面孔,她在重庆的时候就见过,是当地建业银行的龚经理。

  原来,还不止老秦,她在心里说,又一次想起那句话,真的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哪怕彼此隔绝,互相不知道,但他们一直都在。

  除了接收大会,有琪还在信里提到收兑金圆券的事。

  旧币停止流通的消息已经宣布,以最小面额 10 万元兑换人民币 1 元的比率,收回销毁。

  但上海人都被纸钞搞怕了,还是一贯的办法,钱拿到手,赶紧去买东西,或者换成银元。新钞早上发出去,在外面转一圈,夜里又回到银行。黑市上的比价一天天走低,渐渐传出一种说法,共产党进得了大上海,但人民币不行。

  可所有人也都没想到,共产党居然调了足够的银元到上海,想兑多少都有,银行又一次通宵办公,一直兑到没人想兑为止。就这样,共产党进了上海,人民币也进了。

  不久之后,钟欣愉在香港分行看到新钞。

  新钞上印着发钞行的名字——中国人民银行,据说是由华北、北海、西北农民银行合并成立的。她还记得在重庆看到过的那些土纸印刷的边区币,那上面就曾有这些银行的名字。

  还有印刷的年份——1948,也就是说,早在渡过长江之前,第一套人民币已经印出来了。

  她不禁觉得,这一次真的是不同的。没有人再说什么时间紧迫,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知道金融是一国之本的道理,每一步都经过了缜密的计划。

  紧接着的那几个月,蒋政府败退,飞往台湾,临走抢运了中央、中国两行国库里的黄金和美钞。

  那几年,中行香港分行的业务做得很好,资产已经有港币六千多万,自然也被他们打算好了,电报一封封地追过来,下令郑经理立即停业清算,带着所有行产赴台。

  但郑经理没有回复,只作不知。隔了一阵,那边干脆派了代表过来商谈。

  郑经理推搪,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到后来,行里收到夹了刀片的匿名信,罗便臣道宿舍门口有陌生人守着,看见行员出来,就一路跟在后面。

  这作派和手法,钟欣愉是熟悉的,她一直知道香港也有军统的站点。

  形势到了这个地步,郑经理干脆关照家里人放了消息出去,说他突发急病,住进了英国人的医院。其实却在办公室搭了一张行军床,每天锁着门,通过电话办公,召集董事开会,抢着时间把行里的钱散出去。

  全行上下只有几个人知道实情,钟欣愉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最不惹眼的一个。

  在别人眼中,她是个三十好几岁的女人,有家有口,还大着肚子,每天由先生开着车接送上下班。但他们不知道,她其实是在执行董事会的决议。

  先是筹建中行大厦,在中环德辅道买下一块地皮,立即与打样行签好设计和建筑合同,建材、设备一样样采购起来,全部用的现金。

  行里剩余的资金即刻放贷给在港的中资企业,其中最多的,就是内战那几年设备原料滞留,借机开起来的纺织工厂,这时候已经发展到了 100 万枚纱锭的规模。

  那一阵,她白天在银行上班,夜里和林翼出去交际,打牌,吃饭,跳舞。去见侨领,见那些在香港开厂的华商,聘律师,起文书,外面人看着,也只当是她陪着先生谈书画方面的生意。

  等到全部办妥,郑经理的“病”才好了,出来见台湾派来的代表,把地契、合同、账册,全套摊在桌上,实话实说,钱都花完了,行里账上没现金。此时非要他去台湾,便是一系列的官司,牵连到的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利益,港英当局大概第一个不答应。代表也知道没有办法,只得作罢,离开香港回台湾去了。

  这件事过后不久,钟欣愉便进了医院,第二次分娩。这回是个女孩,起名阿时。

  休完产假,她再回去上班。行里人都知道了,说你先生怎么同意的太冒风险了。

  她只是笑着,说自己其实也就跑了几趟腿,实在不算什么。

  同事以为她不懂,给她解释,说虽然港英当局对华人带枪限制极严,但本地也是有帮派的,什么都能搞到。你们这么做,其实就是在赌台湾方面敢不敢公然下手。

  但她仍旧笑着,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并非轻描淡写,而是她真的这样想。与她和林翼曾经的经历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这其实就是秦未平安排她到这里来的原因。

  不止一个两个,香港也有。

  1950 年 1 月,英国政府承认了新中国。

  也是在那个月,中行香港分行通电全国,宣布接受北京总行的管理。

  紧随其后的,是中行在东南亚各国的分行与办事处,缅甸、印度、新加坡、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以及香港其他十几家中资银行,也都发表了起义通电,声明保护行产,听候人民政府的接管。

  同年 6 月,朝鲜战争爆发。中国出兵援朝,美国对中国实行金融封锁,财产冻结,物资禁运。从那时起,这些散落在海外的机构便成了中国进行国际间资金划转的唯一途径,仿佛哨站。

  也许还是那句话,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在每一处。

  1951 年初,中环德辅道上的中国银行大厦落成,是当时香港最高的建筑。

  那一年,香港分行的职员不满百人,只占了两个楼面。新华社香港分社,以及中国保险、中国外贸、中国航运在香港的办事处,也全都迁进了这座楼里。

  钟欣愉分在七楼,做外贸融资,结算,也做侨汇,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绕开封锁和禁运,把钱、原材料和关键设备弄进来。

  此后两年,朝鲜半岛上打仗,香港也乱了一阵。到处都在传,此地的局势或许也会有变。许多人移民出去,地价跟着往下跌。

  林翼却在用书画生意上赚到的钱买楼,石阶路,荷里活道,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买过去。

  刚开始有人看笑话,说这下肯定套住了,血本无归。等到仗打完,局势逐渐稳定,地价重新涨起来,又都说他运道好,眼光好。

  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这其实无关眼光,只是因为他们把此地当作家园,好或者坏,都是这里了。

  那时,钟欣愉已经四十多岁,孩子们也都渐渐长大。

  有人问,林太你为什么还要出来做事呢

  她只是笑,说我先生总在家,我要是不出来,每天大眼瞪小眼地肯定要吵架。

  话虽然这么讲,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形影不离的两个人。

  他们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去皇后戏院看电影,告罗士打餐厅吃饭,半岛酒店跳舞,又或者只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但更多的时候,他们静静地坐在灯下,修同一幅画,写同一幅字。直到她烦了,喂水果给他吃。他捉住她的手骂她,说你当心弄到画上了,却又轻吮她的手指。

  给孩子看见,总要做鬼脸。就连小金,那时候已经是老金了,都嫌他们腻歪,偏要从两人中间挤过去。

  轮到她休假,他们便出去旅行。

  有一年,去的是日本。是她提出来的,当时从香港坐飞机过去已经很容易。

  他们去了东京,又到川崎市。但明治大学里的第九研究所早已经被美军接收,不能靠近。据说,美国人对所有特殊研究都很感兴趣,常常用免除刑期为条件,交换相关的资料。她不知道鹤原是否还在监狱里。

  恰如香港当时在搞的索赔,有人收集了民间几千万的军用票,要求日本政府按价回收,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大战结束十年,银座的马路上还有轰炸之后未建的荒地,但当时的那段经历仿佛已经被掩埋了。

  那天夜里,他们回到旅馆。

  关了灯睡下去,她靠着他问:“那时候到底怎么样”

  而他不语,抱了她许久,才对她说:“欣愉,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她只觉好笑,因为他们分明一直在一起,转而却又动容,是因为懂了他的意思,这便是他当时唯一的念头。

  回到香港,生活继续。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德辅道中行大厦已经成了她工作过最久的地方,办公室里的写字台上,家人的照片摆出一张又一张。

  阿渡大学毕业,去了英国读艺术管理。这是在同风轩里发掘出来的兴趣,但她自觉没有做艺术家的天分,还是做个艺术商人更合适。

  拿到学位之后,她留在那里的拍卖行工作。第二年写信回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竟是她和秦未平的合影。

  我又见到秦伯伯了!阿渡在信里写,字里行间都透着兴奋。

  照片里的秦未平看起来瘦了些,两鬓染了霜色,又换上了曾经穿惯了的三件套西装,去伦敦是因为一次贸易上的会谈。

  钟欣愉读着,只觉恍惚。他做贸易,她做外汇,哪怕是这样两个关系紧密的工作,她也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又过了几年,在行里看到北京来的报纸,上面登着他的讣告。她一瞬便泪涌,想他不过 60 岁而已。报上说是因为脑溢血,也许就是过去偏头痛的毛病。

  那时,已跨入 1960 年代。中行的海外机构大多关闭,最后只剩下伦敦、香港、新加坡三个地方。郑经理也退休了,临走之前,全体职员在分行门口与他一起合影留念,就好像告别了一个时代。

第126章 一世(上)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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