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生207

  钟欣愉看到那张长案,像是能感觉到阴沉木极致的光滑和冰冷,她早已想象过无数次,直至此刻,触手可及。

  “林师傅,没收徒弟啊”她走进去,轻声玩笑。

  林翼仍旧望着她,一点一点地认着,像是在找她哪里变了,哪里还跟从前一样,又好像只是难以置信。

  她走到近旁,他才起身。一只三花从他膝头跳下来,轻捷地落地。他眼睛看着猫,避开她的目光,笑说:“这是小金。”却掩饰不去声音里的沙哑。

  而她只是看着他,伸手抚摸他的脸,他无法控制的表情,展开的眉头,微红的双眼,以及其中模糊了的泪光。

  “你明明已经找到我了,为什么还是要等我来找你呢”她轻声地问,拇指抹过他眼睛下面潮湿的皮肤。

  他睫毛颤动,像是终于回过神,意识到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不是出自于他的想象。只此一念,便再难自已。他一把拥紧了她,却又低头埋首在她掌中,是最有力,也最脆弱的动作。而她也任由自己跌进去,跌进那副熟悉的身体,那双手,以及那种心跳的节奏,如温暖的海水灌涌,没了顶。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了”她问。

  他不答,只是贴着她耳语:“戒指呢”

  果然看见了,她没戴在手上。她勾唇,无声地笑,回嘴说:“是你摘下来的。”

  “在哪儿我再给你戴起来……”他低头吻着,找着,喃喃地说,“在哪儿……在哪儿呢”

  她推他,不让他找,但他索性把她的手包进掌中,一同摸索,直到发现她旗袍前襟下面那个小小的坚硬的圆环。是那枚素金圈,她用丝绳串起来,一直戴着。他找到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覆在那上面,而后十指交握。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了”她又问了一遍。

  “但是你来了……”他只是道,只是吻她,眼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她一定会来,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感到窒息,却又觉得这便是她的空气。

  自那一日起,钟欣愉和林翼谈了好一阵的恋爱,是因为不愿跟周围的人解释,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这么做。

  他们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男女那样约会,一起吃饭,散步,跳舞,看电影,或者只是躲在他店铺楼上的房间里。唐楼的格式与血巷有些相似,房间的窗户上同样装着百叶帘。但南方的阳光穿透进来,看起来却又与上海的不同,微微带着些暖色调,在两人身上投下特别的光影。他们不辨晨昏地做爱,而后静静相拥,过完那一点浮生偷闲的时光。

  离开同风轩,她还是回到罗便臣道的宿舍里。

  林翼每天早上过去接她,陪她把阿念送到幼稚园,阿渡送进学校,再陪她走到文咸东街的中国银行上班。

  一开始,阿渡和阿念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个人,非得挤在她们三个人中间。

  但他时常去接她们放学,把她们带到他店里去。阿渡做功课,他教阿念写字,有时还教她们画几笔画。

  总是国画小品里最常见的那几样,梅兰竹菊,花鸟虫鱼,但教法不像齐师傅当年那么古板。他给她们预备了各自的毛笔,从不吝啬颜料,随她们涂得满纸斑斓。

  他也问阿渡学校里教些什么功课,告诉她说自己没有上过学。阿渡惊讶,因为他写得那样一手好字,又兼同情,便也开始教他,给他看她的课本,给他讲学校发生的事。

  等到钟欣愉下了班,便会走路到中环他店里,每次都能看见他们在一起,三个人,一只猫,画画,写字,讲故事。

  她喜欢在门口站上片刻,静静看着。她其实早知道他们会合得来,但还是意外自己竟然真的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琐碎,平静,却也美好。

  1946 年底,他们在香港办了婚礼。

  那位侨领自认为是介绍人,中行香港分行的郑经理给他们证婚。

  现成的婚书到处都有卖,比从前的更加精美,有彩印的底色,上面是鸳鸯和并蒂莲。

  但林翼却特为去定做了一个卷轴,还是齐云斋的样子,还是那一句——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此证!

  他们又一同把名字添进去,林翼,钟欣愉,后头还跟着一长串的签名,介绍人,证婚人,主婚人,最后盖上红印。

  他写着,侧首看她一眼,无声地笑。她发现自己竟能明白他的意思,这一回不是写着玩儿的了。

  他们在酒楼摆了喜宴,是照香港本地的规矩,客人们下午就来了,摆开桌子打麻将,一直打了大半个晚上才开席。她穿大红绣金的褂裙,他也是一身长衫马褂,一桌一桌地敬酒。

  等到席散,他喝多了,醉卧在床上。她支肘在旁边看着他,或许也是酒精的作用,只觉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起了少时的性子,食指描过他的眉眼,逗着他问:“从前那张婚书呢”

  “烧了……离开上海去日本之前……”他回答,睁开眼在灯下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她好像立刻就能想象到那个场景,黑夜寂寂,他一个人,嘶一声划亮一支火柴,引燃那副卷轴,火焰蜿蜒成一条金线,一点点吞没他们的名字,卷曲,化灰,成烟……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用盖头蒙上他的眼睛,隔着那一层丝绸吻他。

  他抱住她,处处感受着她的存在,喃喃地问:“是真的吗”

  “是假的,”她骗他,“等你酒醒,睁开眼,我就不在了。”

  他已经大醉,却还是不信,在她耳边说:“欣愉,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1947 年的春天,钟欣愉发觉自己有孕,找医生一查,竟然已经四个多月了。

  本以为绝不可能,因为她年纪不轻,而且受过伤,很长一段时间身体很差,月经一团乱。

  得知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林翼,阿渡,阿念,甚至还有几千里之遥的沈有琪。倒是她自己不以为意,照样每天上班下班,还辅导阿渡考了中学。

  又过了四个多月,她生下一个男孩,起名阿升。

  分娩也是在玛丽医院,从前肺科医生说她好运,现在产科的也这么讲,三十五岁的头胎,生得这样顺利。

  从产房里出来,她看到所有人都在,阿渡,阿念,还有林翼,抱着那只小小的襁褓,又哭又笑。

  大约还是因为杰米的教诲,她从来不信运气,直到那时,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运道好,比跑马厅头奖,血巷吃角子老虎机上的 Jackpot,抑或是交易所里隔夜大涨的期货,都要好运。

  也是在那一年,有琪生了第二个孩子。两人隔着几千里互相寄照片,写信抱怨小毛头夜哭,喂奶有多痛。

  但这些事,说过就忘了。阿升早上醒得早,林翼总是会把他抱出去,教她多睡一会儿。待她起身下楼,见他抱着孩子,总也不厌地看着,轻声拖着长音说:“爸~爸~,叫爸爸,爸~爸~。”

  她忽而想起从前,父亲也是这样逗她,眼泪像是要沁出来,却又偏要笑他傻,说:“才几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讲话”

  他竟也羞赧,但笑不语,只是走过来,也抱着她。

  她却又一次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从前总是说“我这样的人”,说他没有生日,没有父母,死了便是死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和她一样,从未奢想,却还是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琐碎,平静,却也美好。

  时间跨入 1948,从北边到香港来的人越来越多,既是因为战争,也是因为钱。

  那一年,法币的发行量到了 660 万亿,12000 元才能换到 1 美元。

  有琪从上海写信过来,戏谑地说:现在买米都要带一麻袋的钞票,每到发工资的时候,每个人都得用小车拉着回去,中途就买成大米、面粉这样的必需品。

  要是去饭店里吃饭,一定要吃得快一点,否则等到结账时候,身上带的钱可能已经不够了。

  听起来像笑话,其实却并不夸张。

  钟欣愉在行里见过一位客人,她在上海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开过厂,办过报,还曾经在跑马厅附近盖过一栋楼。但就是这样一个颇有身家的人,经过几年战争的劫掠,再加上换中储券和大通胀,此时搬到香港,把一生的积蓄换成港币,只剩下了几千块钱。

  “真的就是这点了吗”四十几岁的人怔怔地问,像是难以置信。

  到了八月份,法币无以为继,国民政府再次进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并且强制民间的黄金、白银、外币也都必须上缴兑换。

  钟欣愉在银行里拿到这种新发行的钞票,青蓝色团花,一侧有蒋总统的头像,面额一百万元,似乎已经预示着它不可能存在很久。

  也是在那个月,她写信给沈有琪,问有没有打算搬到香港来住

  这几年来港的巨商富贾不少,名家也多,林翼的书画生意做得很好,她已经有余力可以帮忙他们在此地安家。但有琪却婉拒了,原因不曾细说。到底是为什么,钟欣愉只有隐约的猜想。

  转眼,便到了 1949。各种传言沸反盈天,今天说某某行遣散了员工,明天说某某公司倒闭,把开在香港的办事处裁撤了。

  更有行员早晨走进办公室,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上班路上有人跟踪。

  有些年资的同僚自然想到 1941 年的事情,一时间人心惶惶。后来干脆有人去找郑经理,要求行里赶紧发遣散费,好让大家早寻出路。

  那段时间,郑经理几乎每天都在劝,劝这个安心,劝那个再看一阵,说形势总归会稳定下来,他们得坚守岗位,保护行产。

  但还是有不少人辞职离开,临走前跟钟欣愉打招呼,还觉得奇怪,说:“林太你怎么不走呢”

  他们都以为她一定会是最早离开的人之一,因为她那时又怀孕了,家里才刚搬了新居,看起来日子过得很好,根本不缺这份薪水。

  但她却没走,每天仍旧上班下班,林翼也还是每天送她接她,一切如常。

  五月头上,收到沈有琪的来信,写的仿佛还是家里的琐事,比如给思承买布做连衣裙,本来想买红布,但上海什么都缺,最后只买到白色的。

  钟欣愉读着,却好像猜到了更多。

  不久,便在行里内部电台听到消息,上海苏州河南岸已经解放,中国银行大楼挂出外滩第一条欢迎条幅。

  那是许多行员分头去买的,然后再一块一块拼起来,一条写着“庆祝大上海解放”,另一条是“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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