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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我都懂。
「可我只是心疼你,哥……」
他抬起袖子暴力地擦了擦眼泪,拍着我的背说:「我一大男人,有什么好心疼的,我宋子尧大少爷能当,搬货工也能当。」
我抬起头,他按住我的肩膀正色道。
「其实我觉得现在更踏实,以前总担惊受怕地,不知道陆执还会对宋家做什么,又担心宋家会被佐藤利用变成牺牲品,现在彻底败落了,我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他望着我的表情笑了声:「你别不相信,黎音总是说,我的缺点很多,还不知悔改,我现在下定决心一个一个改,就从自食其力开始改,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果我变好了,黎音或许就不会那么看不起我了,等她回来,说不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大哥眉飞色舞地说着,又莫名苦笑了声:「……虽然她不会回来了。」
「会回来。」
我半天都没说话,但这个我想坚定回答他。
「大嫂一定会回来。」
大哥懵了会儿,揉了揉我的头:「是吗?」
他望向对面海上发出汽笛声的轮船,目光是虔诚的。
再看向我时,双眼亮起来笑着说:
「那大哥相信你。」
103
宋家的生活诡异般地回归了平静,比以前还要静。
大哥一天干得比一天顺手,他性格冲,经常和其他工人们起冲突,但打完架第二天还是能蹲在一起吃饭,扛不动的时候会黑着脸互相帮忙抬一脚。
和老板讨工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老板骂他们死穷鬼烂泥扶不上墙,他第一个冲上去动手,其他人跟着帮忙。
拳头打出来的感情可比以前银子砸出来的感情深厚得多。
用大哥的话来说,无产阶级就是比资产阶级团结,资产阶级抢那点面包抢得头破血流,无产阶级想的是分面包。
母亲骂他乱比喻。
104
母亲揽了些绣活,她经常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眯着眼绣东西,爹爹走过来问她,你干什么呢?
母亲回答:「绣花呢。」
爹爹板着脸:「绣那玩意儿干什么,我又不是养不起你,老子可是上海首富!」
母亲笑着摇摇头:「还首富呢,这个老头子。」
我坐在母亲身边帮她一起绣,她不停地催促我让我赶紧回督军府,别惹陆执生气。
母亲实在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又被毁了。
他们所有人都觉得陆执很容易生气,可这么久以来,我看到的陆执都很平淡,他很少为某个人某件事牵动情绪,仿佛都不值得。
我每天都要待到晚上才肯回督军府,司机开着汽车坚持来接,胡同的人都小声议论我命好,宋家倒台,只有我受了陆执庇佑安然无恙。
我记得曾几何时我还在被人嘲讽奚落,宋家千金命不好,只能委身做妾,整个上海都等着看我离奇死亡的笑话。
原来同一样事情换个处境就是天壤地别。
105
我找了份工作,被陆执抓了个现行,他问我是不是缺钱。
我跟他说缺,我还有父母要养。
陆执看了我好久,还是说了句:「等我查过了你再去。」
我从来不用陆执给的钱接济宋家,一来没这个道理,二来宋家不好过才是陆执更想要的,一旦他发现宋家又好过了,我怕他又会采取行动。
106
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银行记账,更多的是端茶送水,也东跑西跑地送些单子,工资不高,经常加夜,身体有些熬不住,老是好端端地流鼻血,佣人每天都给我煮难闻的中药喝。
经理说我是做惯了前呼后拥的大小姐,所以干不来事,不如趁早回去当姨太太。
我不服气,硬是干了三个月流了三个月的鼻血转正了,转正的那天真的是我这么久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我兴奋地回去告诉母亲,母亲低着头纳鞋底就是不理我。
我凑过去瞧的时候,发现她居然哭了。
我一下子傻了。
她半天才说,看到我和大哥都过得那么苦,心里难过。
其实我不觉得苦,和大哥一样,也觉得挺踏实。
比起从前,我更喜欢现在。
母亲叹着气,过了会儿又让我赶紧回督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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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现在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再不好过的日子,过着过着也能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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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执被佐藤阴了一把,盖陆执的章走了一批鸦片,陆执受查,虽说没那么严重,但陆执明白过来自己身边有奸细,揪人费心费力,弄得人心惶惶的。
陆执和佐藤现在已经彻底对立,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109
那天我把写给许君初的信拿出来数了一遍,发现我居然已经写了两百一十三封。
许君初和黎音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的信从未寄出去过,总是不知该寄往何处。
110
许君初,今年的上海没有下雪,宋家过年没有了往年的门庭若市、张灯结彩,门对子都是隔壁教书先生送的。
但我吃的是自己亲手包的饺子,还吃了娘亲炸的春卷,大哥炸了好几个焦的,也炫耀地乐了半天。
我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爹爹吃年饭时就一直吵着要去见什么副署长,闹到最后我只好陪着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