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共剪西窗烛3

  唐逸的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一生安逸,但这个祝福一直没有被实现,也许也是有过的,只不过相对于漫长的人生,它太过短暂,就像流星一闪而过,那瞬间的流光溢彩的确能记得一辈子,然而惊羡是一时的,留下空荡寂静的黑才是永恒。

  唐逸被何吟撞得闷哼一声,往后退了几步,看到何吟站稳后才松开手。

  何吟迅速推开:“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唐逸摇头:“没事。”

  何吟又仔细看了看,确认自己真没把唐逸撞坏才松了口气。

  “你刚刚叫我今今?好久没听过别人这么叫我了,我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她的脸上染上了红色,觉得有些尴尬,弯下腰想去整理地上的东西。

  他拦住她的动作,自己把水杯捡起来,然后抽了几张纸巾擦干书表面的水,把东西重新放回桌面上,然后问:“有别人这么叫你?”

  “没有。”从始至终都只有唐逸这么叫她。

  他问何吟,他们现在都叫她什么。

  她想了想,说:“还是以前那样,何吟、小吟、吟吟什么的,偶尔还有小何,不过都是领导这么叫。”

  何吟的名字挺普通的,唐逸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年纪还不大,听父亲说他以前的战友的闺女长得很俏,叫什么来着……何吟?好像是叫这个。

  以前“何吟”这两个字只是一个名字,两段音节,比空气还要空荡虚无,放在嘴边咀嚼都咀嚼不出什么味道,后来才慢慢变成了何吟,带出了一丝甜味。

  唐逸的父母去世之后,何吟的父亲把他带回了家,去何家那天,他穿的是一件黑色短袖,早就被洗得褪了色,有着岩石的灰白。

  何叔叔揽着他的后背把他带进房子的时候,唐逸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厅中间的何吟,她身上穿的是蓝白相间的校服,肉眼看不到什么污渍,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是温暖的色彩,脸上的笑容在夕阳的照射下犹如火炉,那阵热十分烧人。

  他恍悟,她就是何吟,何年何月的“何”,吟诵的“吟”,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何吟”。

  唐逸从柜子里翻出了新的牙刷和毛巾给何吟,让她去洗漱,自己转身进房间给她整理床铺,拉起被子和枕头闻了闻,都是前几天时间刚洗过晒过,还有残留的洗衣粉味,他神色平静地把床铺平。

  何吟拿着东西去卫生间,里面的灯光惨白,大约是刚换的灯泡,亮到墙壁上的裂缝都被照亮,何吟刷着牙,看着架子上的那支牙膏,有一些出神。

  唐逸刚来到她家的时候,她父母给他置备了很多新的东西,诸如被子衣服书包等等,但却忘了很多细小的零碎,唐逸也不说,直到有一天,何吟撞见他偷偷用她的牙膏。

  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在一楼,他们两个人都是学生,作息相似,总是会撞上,那天她推开卫生间的门,发现唐逸正站在洗漱台前,右手拿着牙刷,左手拿着她的牙膏,粉色的包装,挤出来的膏体还带着细碎的闪,与唐逸这个人格格不入。

  唐逸看到她进来,动作停住。

  何吟控制不住地叫道:“你怎么偷偷用我牙膏?”

  唐逸抿着嘴说:“我没有牙膏。”

  “那你和我爸妈说啊。”她的语气不耐烦,脸上也是倦容,前一晚唐逸又整夜整夜地辗转,她每每觉得思维和身体被拉下深潭的时候,又被传来的声音拽了回来,反反复复,令她焦躁又痛苦。

  她问道:“你晚上睡不着吗?”

  “没有。”他矢口否认。

  “我能听见你那里的声音,一清二楚。”她掩盖不住怒气。

  他还是不承认,把手里的牙膏递给她。

  她绷着脸,没接,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却装得像个大人,她说:“这个给你了,我让我妈再买几支,到时候你不要再用我的了。”

  他沉默地收回手,把那支粉色的牙膏放回了她的牙杯里,和她的牙刷靠在一起,然后慢慢地刷牙,动作有点僵硬,耳朵也有些红。

  唐逸是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的人,他是敏感的,是不安无措的,是带着刺的,他能轻易地分辨出何吟对他的不喜,对他行为的不理解,但他没法解释,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过去的生活创造了这样的他,他做不到敞开心扉,先把自己隔在了这个家庭之外,他是异乡异客,只想守好自己的方寸之地。

  但何吟不知道,她只觉得唐逸古怪又阴沉,让她的父母变得谨慎,好像他是这个家里最柔软最易碎的东西,所有人都得关注他,顾及他,这让她感到不舒服。

  越是不喜欢,越是从各个方面挑他的刺,何吟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闯入者身上,觉得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在学校里撞见他,也没有好脸色。

  “还没好吗?”唐逸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何吟推门出来,犹豫道:“我穿着衣服裤子睡觉,会不会不干净?”

  唐逸知道她是怕自己弄脏他的床,于是他说:“没关系,我正好要洗。”

  她跟着他到房间里,很小的房间,比宾馆的单人间还要小一点,除了床以外,只有一个衣柜和一个架子,架子上堆了很多东西。

  她忽然说:“你居然还留着。”

  “什么?”唐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也愣了一下。

  是手表。

  何吟和唐逸初中在同一个学校,高中却不在一块,何吟的成绩还可以,上的是镇上一个不错的高中,而唐逸除了脸过得去,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优点,他的成绩够不上线,最后是何吟的父亲花钱把他塞进了镇上的普通高中。

  何吟父亲那两年做生意有起色,挣了不少钱,那笔钱对他们家来说算是九牛一毛,但唐逸觉得很难为情,各方面的,他的成绩令他难堪,这笔钱也令他难堪,最难堪的还是何吟的眼神,每分每秒都让他心里的想法更清晰,他不属于这里,这里不是他的家。

  唐逸迫切地想把这份钱还上,一刻都不愿等,他从上高中开始,一直在攒钱,什么活都干,空闲的时候,他可能在修车行当学徒,也可能在哪个小饭店当服务生,总归不会是在家里,也不在学校里。

  何吟放学的时候经常路过他的学校,看到学生们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她几乎没有在人群里见到过唐逸,因为他每天都走得很快,只是为了早点到打工的地方。

  两人关系真正的缓和,是唐逸高一结束,何吟初三结束的那个暑假,唐逸攒了一部分钱,先还给了何吟的父母,剩下还有一些零钱,他给何吟父母以及何吟都买了礼物,一个刮胡刀,一套化妆品,最后的钱买了一支钢笔,藏青色带细闪,送给了何吟。

  这支钢笔就像是两人妥协的信号,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墙轰然倒塌,响起的声音沉闷有力,何吟再来装不出冷脸的模样,反而觉得慌张,面对唐逸时,没有来由地慌张。

  她开始反省自己之前对他是不是太差了,于是她用零花钱给唐逸买了一个手表,是一个叫不上名字的牌子,不是很贵,但很好看,不知道唐逸喜欢什么颜色,于是她也买的藏青色。

  后来那个手表经常出现在他的手腕上,她也经常用他送的钢笔。

  他们从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勉强变成了同一屋檐下的朋友。

  何吟拿起手表翻看着,然后“咦”了一声:“还在走?这个手表质量挺好的。”

  “嗯。”

  “你经常戴吗?”她看到真皮表带的表面都脱落了,露出里面的灰,像那个钥匙扣一样,破旧,带着时间的味道。

  他举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腕,上面有因为戴手表而出现的色差:“嗯,戴习惯了。”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但有些人几天就忘记自己的习惯,有些人几年也走不出来。

  “那你可以去换个表带,这还是我当时买来的时候配的那个吗?太旧了,你看这里都裂开了,说不定哪天就断了。”她指着一个裂口说道,身体下意识靠近唐逸,头凑到了他的身前。

  唐逸看着她的头顶若有所思。

  何吟见他不说话,又有些尴尬,她把手表放回原位,站在房间中央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错或者做错什么。

  唐逸察觉出什么,于是说:“知道了,等戴断了我再去换。”

  “……好。”

  现在即将零点,第二天马上就要来了,窗外是风声,唐逸让她早点休息,明天起来找开锁师傅来帮她开锁,何吟说好,唐逸往房间外退去,最后说了一句,睡吧。

  唐逸走后,何吟躺在他的床上,没睡着,又坐了起来,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那头的人还没睡,马上回了消息过来,问她怎么了,何吟说自己有点睡不着,对方问在唐逸那里吗,何吟说对,他把他的房间让给我了,对方说那就快睡觉,别想这么多,然后甩了好几个可爱的表情包。

  何吟终于卷着困意,一头栽进了黑暗中。

第2章 共剪西窗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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