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2

  他一直紧咬着手背,喘气时仰起洁白细直的脖颈,却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单手感受孩子持续靠下的位置,未过半晌,冻僵的躯体被一股汹涌猛烈的热流冲破,与此同时,孩子随着这股热流一同向外冲,将狭小的骨缝撑开到极限。

  他长长突兀地尖叫了一声,半刻昏迷时脑袋撞到坚硬的木板,擦破的嘴角流出凝固的血液,而他埋着头,来回抚摸肚腹不知所措。

  “真的太害怕了,总以为要失去你。”

  失去第二个孩子时,大夫让他不停用力,他只想跟孩子再待一会儿,可大夫便按在他的腹上,用力向后推,拖出来的孩子出生后仅有一声啼哭,便再无声息。

  汗液与泪痕交错的脸颊遍布苍白与无措,他打了个寒颤,轻声道,宝宝,你乖乖的,爹亲不按你,你会疼。

  他用一种扭曲的姿势触摸,无法合拢的双腿不住颤抖,除了大大张开的口子,他什么都没摸到。他哭的眼睛通红,密集的宫缩让他昏迷的间隙越来越长,脑袋每每磕到床栏处才痛醒,醒来之后仅听见自己的喘息,微弱而绝望。

  方不容易暖起来的身体再次僵硬,血腥味无声淌在地上。传说失明之人的嗅觉敏感,阮杨深觉这是真的,这一点味道让他逃脱不掉失明后无数次活灵活现的回忆,被斩首示众的父亲鲜血灼烫,人头在城中悬挂,晒了七天七夜,他望着自己的亲人,无能为力。

  秦砚被歹人割伤手臂,在祠堂跪了几天几夜,爹娘不同意娶他为正妻,他无能为力。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他无能为力。

  孩子,你让我活下去。活下去,好不好?

  孩子重新蓄满了活力坠落,他本能地爆发出一阵嘶吼,干涩的出口被迫再次撕裂,在狭小的骨缝中逐渐挣扎出来,他害怕极了,多想秦砚此刻就在身旁,可他能揪紧的只有湿透的被褥,再一次撕心裂肺的泣声吼叫,水声滴滴答答地沿着鲜血密布的大腿汇成一滩,胎头露出了大半。

  阮杨又是哭又是笑,他不确定,不确定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却又期盼着孩子能活下来。

  再一身子往下压住用力,埋下头去咬住手背,胎水湿润干涩撕裂的出口,随着他极致的用力,水声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板,胎肩终于顺利娩出。他喘了两口气,最后一次用力,孩子掉落在用被褥圈起一团柔软的窝。

  他笑道,孩子,出来了,出来了,砚哥……砚哥……

  他第一次做爹亲,兴奋地喃喃细语,已疲惫至极点,来不及收拾自己,维持着跪姿趴在地上,找寻从身体里脱离出来的孩子。

  迫不及待地抱起来放在怀里拍打,颇有活力连续不断的啼哭,让阮杨放下了心,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埋在他的脸颊旁,轻声道,宝宝,爹亲知道你什么模样了,好看,好看的。

  毒发时冻僵许久的血液,随着孩子的出生迸发无尽的活力,放下孩子后,噗的一声从喉咙里呕出来,他捂住胸口闭上嘴巴想抑制住血液,却从嘴角溢出来,他昏昏沉沉地歪倒身体,脑袋磕到了床栏,彻底陷入昏迷。

  “宝宝,爹亲那时要是不晕,你不会生病吧,对不起,是爹亲不好,爹亲让你生病,爹亲找不到大夫,爹亲……爹亲……”剩下的话语说不出来,堵在哽咽的喉咙里。

  那时他昏迷醒来,孩子啼哭不止,浑身滚烫。他惊了一跳,想起昏过去时炭火未燃起,便立即爬过去找到火盆燃起炭火,剪了脐带,跌跌撞撞地找到已冷却些许的热水给孩子清洗,可孩子的哭声依旧不曾停歇,烧的越来越厉害,不找大夫不行了。

  阮杨咳喘不止,轻声道,你别怕,爹亲给你找大夫。

  他披上被褥,一瘸一拐地走上那条小道,风吹来时肚腹疼痛不止,白雪覆盖的双脚通红,双腿已几近麻木,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呐喊,他希望求救的声音可以传到六十七块青石板处的主院,他高声喊道,砚哥,我生了一个孩子,能不能……能不能找个大夫。

  雪花在风中飘荡,沾在他的被褥上,在他的发丝上融化成冰冷的雪水,那一路他咳嗽得更厉害,却也不忘高声呐喊,直至风雪冻住他的声音,直至他的脚踝难动分毫,秦砚也不曾出现在他绝望无助的小道上。

  阮杨努力笑了笑,折返时孩子啼哭逐渐虚弱,他努力暖和自己的手之后,摸了摸孩子的脸颊,小声安慰自己,没事的,父亲可能太远了,我要去外面,给你找大夫,如果能出去,我们就不……不回来了。我们在爷爷的墓碑旁边筑一个小屋,我们以后都生活在一起。

  柴刀冰寒,握起后肚腹疼痛的厉害,他扶着还未完全消下去的肚腹,裹紧被褥跪在软雪上,咬紧牙根抵御外界肆无忌惮的寒风与体内寒雪覆盖的五脏六腑,想用柴刀凿开一个小洞,先凿开的是一层薄冰,整块掉在他身前的大腿,他冻得啰嗦,握起柴刀凿墙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歇。

  雪花轻轻柔柔在天空中飘洒,几近与大雪融为一体的阮杨,新落下的雪已至脚踝高,肚腹传来的疼痛时不时让他昏迷,唇上结满冰霜,手指几乎结冰,体内寒气肆意,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比这寒天冬日冷上半分,可他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直至墙上的石灰终于有所松动。

  他惊呼一声,跪在床栏前,想迫不及待地跟孩子说,他有救了。

  可孩子高热许久,啼哭逐渐减弱,炭火也快烧到尽头。他颤抖着不敢触碰孩子,一味的哭泣哀求重复着两个字。

  不要,不要。

  他焦急不已,去院里挖掘厚雪,从中找出被覆盖的青草煮水,吹凉后想喂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学不会吞咽,便自己饮了一口,想度给失去意识的孩子。

  孩子不会张嘴,水从他的脸颊两旁一路滑到阮杨的手背。他抿紧嘴唇,坚持不懈,一口又一口地硬是度给孩子,他捏了捏孩子的脸颊,笑道,不要跟爹亲玩闹,你快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爹亲也是这样的。

  阮杨抱在怀里逗弄孩子,孩子没有一点回应,小巧的鼻子里没有声息,脖颈处再也没有跳动的脉搏。恐慌、失望再一次牢牢地困住阮杨,他抱紧孩子,歇斯底里地亲着孩子的嘴唇,期望能度些气息给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里仅剩他一人失声嘶哑的痛哭在废弃的院里,没来得及穿上他准备的衣物,燃尽冬日所有的炭火也暖不起来幼小的身躯。

  他死了,还来不及学会跑,来不及学会跳,来不及学会唤一声爹亲。

  他死了,出生在未燃炭火的寒冬腊月,没感受到世间片刻暖意,便没了呼吸,只能埋在地里。

  “你真的很倔强,一点儿也不喝,这件事你一点都不乖哦。”阮杨轻轻抚摸着简易的墓牌,“你说,会不会你喝下去,病就好了呢?”

  “说到底,还是怪我,如果我能有办法喂进去,你就不会在这里了,对吗?”

  “你会跟秦正一样,是个能说会道的善良小公子。”

  “对不起呀,不要怪爹亲,好不好?”

  “不过,你说……”阮杨伏在墓地上,轻雪覆在他身上,他轻声喃喃道,“野菜埋入土里在春天里会发芽,爹亲在冬天把你埋在土里,你是不是也会在春天发芽,再来陪我呀。”

第十三章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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