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石出(小修)194
诏狱是什么地方?
霍成章暂且不说,素来养尊处优的国公夫人恐怕要病上一阵。霍暮吟大抵还不知此事,没什么动静。
薄宣看完密信,勒马回身,拔出长刀。
“把桓承礼提上来。”
寒白的刀光映到他分明好看的脸上,他的容色阴沉得像嗜血的魔。
桓承礼被反剪着手,捆在马背上。
急速前进的马蹄陡然缓下,他心下便觉得不对,眼下见薄宣再度起了杀心,他一愣,挣扎着道,“我说过,霍伯父在我爹手上,你敢杀我?”
回应他的,唯有马喘着鼻息,发出了霹噗声响。
长刀一横。
薄宣的声音凉如夜色。
“你没用了。”
桓二还要再说些什么。
手起刀落。
一道鲜血溅上黑袍。
桓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剧张,张着的唇始终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薄宣真的会杀了他,即便他手上还有筹码。
“脑袋和尸身都带着,入京。”
长刀归鞘。
薄宣脸上没有任何惋惜,也瞧不出任何情绪,他侧眸看了血泊里的残尸一眼,毫不留恋地策马离去。
天将亮。
微茫的日光将薄雾染成鸭蛋青,叶子上的霜凝成露。马蹄踏入京城的那一刻,便有信哨往盛宫的方向离弦而去。
薄璟在矮案旁坐着小憩。
霍暮吟知道他没睡。
他和她一样,在等消息。
法华庵前传来交谈声,隔着高墙,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不一会儿,有人进来同内侍说些什么,内侍跟了出去。
薄璟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正当霍暮吟以为他不会有反应的时候,他说话了,破碎的声音揉在清晨的凉风里,“他来了。”
霍暮吟垂下眼睑,嗓音微哑,“他,陛下非杀不可吗?”
“是。”
“哪怕当年夜郎皇后是赌气之言,哪怕他是您亲生的皇子?”
苍老的面容上,单薄眼皮下的眼珠动了一下。
许久,他说,“非杀不可。”
霍暮吟闻言,心里一片灰寂。
帝王之心难测,做的决定无论如何也难更改,她说再多也是白费唇舌。
“臣女……”她提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提起唇角,“臣女能知道缘由吗?”
年迈的君王沉默。
他缓缓睁开眼,打量她倾城的娇韵。
“他不是朕的皇子,该死。他是朕的皇子,更不能活。”薄璟又露出了那副神情,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像走进了沥沥过往,“他太用情,当不了君王。”
……
霍暮吟错愕,随即心里升起漫无边际的荒谬感,她没有忍住,敛下唇角牵强的笑意,冷笑了一声。
“难不成,要如同陛下一样,逼死发妻,杀死亲生儿子,才能当个好君王吗?”素来慢傲的美眸抬起,冷冽水光折射出洞彻人心的寒芒。
眼见薄璟没有回应,她直起纤纤身骨,膝盖轻挪,往后移了一步。
“既如此,”她朝着他的方向深深一拜,“此一拜,拜谢陛下昔日对臣女的关爱和照拂。”
薄璟眸光落到她身上。
她起身。
又拜。
“此一拜,拜谢陛下今夜的米酒和花生。”
薄璟眯起眸子。
霍暮吟起身。
再拜。
“此一拜……”
她顿了顿,“此一拜,臣女以其妻之名,替他拜谢陛下,生身之恩。”
薄璟一顿,情绪翻涌。
良久,他收回视线,垂眸冷笑,“倾城呐,你这丫头。你越是如此,朕越是不会放过他。”
“臣女明白。”霍暮吟起身,俯视着这个孤家寡人,“臣女告退。”
转出屏风,初春的凉意迎面袭来。
内侍横身,羽林军压戟。
才三重门,便有三十余人拦她去路。
屏风里侧,清酒泠泠入盏,传来薄璟不疾不徐的声音。
“朕想听听,我们倾城,明白了什么?”
霍暮吟轻轻抬起下巴,头也不回。
“臣女明白了一首赋。”
“什么赋?”
“《凤求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臣女的姑母霍苒苒,不过是陛下放给世人的幌子,遮掩陛下心事的遮羞布。遮羞布下,藏着薄宣的生母,已故的夜郎皇后,是吧,陛下?”
“时光荏苒,陛下如今已经知道,自己德行不足以与已故夜郎皇后相配,当年是陛下亲手作孽,没有底线地一次次试探,致使夫妇二人难以百年。”
霍暮吟彻夜未眠,眼里血丝密布。
迎着清晨的凉风,她站得格外笔直,走出不去,却也没有退后半步。
眼眶红了,喉头艰涩。
她说,“陛下要杀薄宣,是因为他做了陛下做不到的。陛下不肯承认自己对夜郎皇后的爱意,对心上之人百般质疑,步步走到孤家寡人的境地。他没有步你的后尘,他……”
眼泪顺颊而下。
她艰难地稳住语调,将下巴扬得更高些。
“他在滇南历经生死,看尽炎凉,却仍有一颗爱人之心。他对我百般回护,百折不挠,你给夜郎皇后递刀子,他却一路担尽风雨,为我擎伞。”
“他做了你做不到的,是以,陛下妒了,深恨自己,转恨于他,一如当年转恨夜郎皇后一样。与此同时,陛下先扯了臣女的姑母做遮羞布,后又怪罪于夜郎皇后莫须有的不忠,却不敢承认是自己一步错步步错,一条道走到黑,就像不敢把香案上的牌位转过来公之于众一样,反而试图一笔一划弄花夜郎皇后的生前身后名。薄宣的存在像是一面诚实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照出陛下过往的千疮百孔,他只要存在,陛下便会日复一日煎熬。陛下以为,杀了薄宣便都结束了。世人都说陛下深情,说霍苒苒累世的福分却不知好歹,可事实上,您不爱她,也不爱夜郎皇后,您只爱您自己,甚至为此,不惜杀了自己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儿子。这些,便是臣女迄今为止,所懂得的。”
她的心思剔透,看穿人心,无人能及。在她眼中,薄璟全然阐释了人性的狭隘,他一生所求,不过是确保自己的判断和选择都绝对正确而已,于是,失了霍苒苒以后怪罪于夜郎皇后,却在日复一日的交锋中爱上了这位美丽的国母,过去的失败和难以言明的爱他痛苦难当,自我纠扯。在那些辗转反侧的日夜里,他决定嫁祸于发妻,于某种契机下启动了试探、推翻、再试探的循环。直到夜郎皇后不堪其扰,赌气说了那样的话。
关于这些,薄璟没有反驳,他的情绪平静,眼波克制地涌动,像是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他拄着膝盖起身来,走到香案前,将夜郎皇后的牌位转了过来。
修长而干枯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上面的划痕,他说,“你打小聪慧,却不知道慧极必伤的道理。到底你也是要死的,朕便明白些告诉你,女儿家,情情爱爱总是首要的,但你漏了一点。”
他转回身来,隔着屏风看向门边纤细瘦弱的身影。
“朕要活着。而只有他死了,朕才能活着。”
走到今日,他与薄宣之间不再是简单的亲情纠葛。他杀了薄宣的哥哥,逼死他的生母,害他流亡千里不胜其苦,此间仇怨,以薄宣的修罗性情,他们父子二人,自是不能共生。
霍暮吟揭去眼泪,苦笑。
“原来如此,那是陛下老了。”
说着,外头应景似的,传来一阵急快的脚步声。
内侍埋着头,将手中的奏折高高举起,一路呈入庵中。路过霍暮吟时,他脚步略停顿了一下,鞠了一礼,便继续往里而去。
霍暮吟压下眼尾,瞥见他颤抖的手。
她闭上眼,长长、长长地舒了口气。
胜算,已有三分。
天色终究没有转明,就着黎明青灰色的天幕,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风雨如晦。
晨钟又响。
数百朝臣,共披春雨,齐聚端阳门前。
位列三公也好,六品清流也罢,都将见证一场厮杀。
内侍噗通跪下,身子抖如筛糠,“诸位大人呈言,夜起惊闻陛下有训,听陛下谕,入宫听训,眼下正在端阳门前列队请见。”
薄璟的眉心挤出难看的褶子,一手将奏疏揉皱。
“不是朕的亲随前往,没有朕的御笔君印,他们怎敢擅自入宫?”
薄宣已经回宫。
算着时间,他很快便会按捺不住,到法华庵来寻霍暮吟。
要到法华庵,必经端阳门。那里城墙高耸,呈天井之状,是四面埋伏最好的所在。他已经暗中布好弓箭手……
“倾城,是你!”
他想到了什么,穿透屏风的眸光里满是杀意。
霍暮吟被点了名,却莫名松了口气。
真到这一刻,倒没想象中的紧张。
她冷静回身,屈膝盈盈一拜。
“回陛下,是我。”
“你今夜前来,不是迫不得已为质,是为了拖延时间?”
“是。”
薄璟眸色不善。
他一向知道霍暮吟聪明,现如今才觉得不可小瞧。不动声色地设计于他,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将朕特地备下的酒,端给她。”
霍暮吟看着满盏的清酒,上面还漂浮着没来得及融化的粉末。
屏风后传来声音。
“朕不想用强,喝了它。”
唔。
果然君无戏言。
那句“在薄宣面前幸了她”,不是顽笑啊。
“倘若臣女不喝呢?”
“朕多的是法子。”
“陛下也就这点格局了,借用女子之身报复。”
薄璟道,“不拘小节。你能乱他的心,你受辱,能最大限度乱他的心。他一乱,朕便有了十分的胜算。来人,喂倾城姑娘吃酒!”
霍暮吟用力闭上眼,抬手,“我自己来。”
抬盏,仰头饮下。
“怎么做到的?”薄璟声音沉凝,“没有朕的印信,让满朝文武这么短时间内都进了宫?”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