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8

  明台送走方孟韦后,就沿着林荫道慢慢的走着,不知不觉中,夕阳已经从近处的树梢跌入了远方的尘霭,将天际烧成一片血红。

  夜晚就要来了。一片昏暗中,唯有有着独立供电的外文书店亮着灯。白昼与黑夜交接的时刻是人意识最松懈的时间段,然而明台却像最老练的猎手那样警觉起来。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急匆匆的往外文书店的方向赶来。

  “木兰。”隐匿在树木阴影中的明台叫住谢木兰,在离书店还有几十米的地方。这里的树生得茂密又是二楼窗户看不到的死角。

  木兰一心系在书店二楼的人身上,压根没有注意到站在路边的明台。被他的声音小小的吓了一跳。“明老师?您怎么在这?”

  “刚从书店出来。”明台说着看了看书店的方向。“木兰,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您说。”谢木兰也看了眼书店的方向,还是点点头,以一副聆听师长教诲的姿势正对着明台站着。

  还是个孩子呢,明台想。“这是要去向梁教授请教?”他指了指木兰怀里的书。

  木兰刚要点头,忽然就想到什么,一下子就警惕起来:“是我小哥叫你来的?”

  明台摇头:“是我提醒你小哥,让他劝你不要跟梁教授走得太近。”

  “为什么!?”木兰吃惊道,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

  明显的防御的姿势。明台只余光扫了一眼,就接着问:“想听原因?”

  “对!”谢木兰坚定的点头,自从七五事件之后,在她心里组织学生疏散的明台算是“自己人”。

  “那好,我说了你可不许哭鼻子。”明台微微一笑。

  “我又不是小孩子!”木兰昂首。

  明台却收起了笑,问她:“你看过梁教授的文章吗?”

  “当然啦!”谢木兰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写的,我能看到的,我都看过!”

  “哦,那你跟我讲讲他的文章你都看懂了多少?”明台追问。

  “这……”谢木兰犹豫了一下,梁经伦写的那些东西她是看了不少,但看的时候都是带着少女对偶像的憧憬,对着看不懂的理论和分析只有满心的崇拜,这时候突然让她讲出个一二三来,怎么可能?她急着分辩:“梁教授写了那么多文章,我一两句话怎么讲得清楚?”

  意料之中的回答让明台会心一笑:“好啦,不要紧张,这不是考试,只是朋友间的聊天。”

  诶?谢木兰抬头看他。

  明台揶揄:“怎么这么惊讶?你们一天天把自由进步挂在嘴上,结果连把老师当朋友也做不到?”

  “怎么会?!”木兰心虚的反驳,“我一直把您当朋友的。”

  明台点头:“那好,既然是朋友,我就直言不讳了。你不仅崇拜梁教授,还爱他,对吗?”

  谢木兰大惊,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事情,但是从来没有人像明台说的这样直白过。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最后还是梗着脖子认了:“对!我爱他!”

  “那你爱他什么呢?他的仪表,他的风度,他的学识,他的进步教师的身份?”明台追问。

  “都、都是!我爱的是这个人,我爱他的一切!”木兰小声而坚定的说,夜色很好的掩饰了她的慌张。

  “那他的痛苦、软弱甚至某些丑陋的一部分呢?你也爱吗?”明台问。

  木兰疑惑又带着点气愤的睁大眼睛:“梁先生的人品我信得过!怎么会……”

  “怎么会用丑陋来形容?”明台接过她的话。“我无意诋毁梁先生,但人性都是多面的,你见过没有影子的东西吗?”他没有等木兰的回答,兀自摇了摇头,“爱情是盲目的,也是自由的,我当然也不会干涉你对梁先生的爱慕。我只是有点担心……”

  “什么?”木兰下意识问。

  “你把爱情跟革命混为一谈。”明台一针见血,“梁先生仪表堂堂,学贯中西,你爱他这不奇怪。你向往光明向往进步,这也没有错,但是你必须弄清楚,爱梁先生,和追求进步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老师……”木兰欲言又止。

  明台嘴角泛起一个了然而又无奈的笑:“木兰,你是不是觉得你小哥,你大爸,还有你爸,他们都做了许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的事?你觉得他们是落后、反动的,是你追求进步和自由的绊脚石?你为生在这样的家庭而感到痛苦,你想跟这样一个‘封建家庭’划清界限?”

  “老师!我……”木兰吓了一跳,她不知道明台为什么能够洞悉她内心的想法,这些念头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眼角泛起了泪光,不住的摇头:“我……我并不是讨厌他们……他们不是坏人……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真是个孩子啊!明台叹了口气:“其实,他们做的事你又了解多少?不说你的父亲和大爸在抗日期间为部队筹了多少钱,你就想想你亲历的七五□□,如果当时带队的人不是你小哥,还会多死多少学生?”

  木兰看着明台,懵懵懂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明台看她这个样子又是一叹:“我只想告诉你,家人永远是家人。他们不但是好人,也是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你追求进步和革命,那么就要更好的去了解它们真正的意义——它们不是抛弃家人的借口。不是每一个战士都是站在最前线,也不是每一个站在前面的都是真正的战士。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的无数的人做出牺牲生命甚至到死还背着污名!革命除了热血,还需要头脑,不要把爱情跟信仰混为一谈,坚守信仰比风花雪月的爱情要残酷得多。”

  木兰再次睁大双眼,她试探着问:“明老师,您是……”

  明台摇头:“我不是。我只是你小哥的朋友。他害怕失去你,而我害怕他伤心。他这个人,从来不舍不得别人为难,他只会为难他自己。”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走过来的,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木兰,我的话,你也好好想想。”

  ====

  直到从西山监狱离开方孟韦还觉得像是在做梦。即使亲手揭开了那方白布,他也还是很难把总是带着柔和微笑的崔叔跟停尸房里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联系起来。

  崔叔死了。

  方孟韦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他的心情,耳朵里一片乱纷纷的嘈杂,他在杂乱无章的喧嚣声中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有个声音穿过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杂音清晰的响起:“孟韦!”

  崔叔!

  方孟韦猛然回头,背后只有漆黑的夜色。而他已经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自家门口。

  那天在火车站,崔中石叫住他,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说:“照顾好行长”。他随口应诺,以为那句话只是离别时的例行嘱托,今天想来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崔叔的遗言。

  崔叔的眼神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晃过,那是永别的眼神啊,他居然没看出来!

  他居然没看出来!

  方孟韦喉头滚动,悲伤,愤怒,悔恨一齐涌上心头,像是在情绪的宣泄口加了个塞子。

  他明知道……他明知道崔叔有通共的嫌疑,为什么没有坚持送崔叔一家去上海?这个念头像一颗落入沃土的种子,一经落下就像野生藤蔓一样在胸臆中疯长,几乎要将人绞杀。

  他失魂落魄的推开虚掩的大门,客厅的灯亮着,却没有人。钢琴还在客厅里摆着,连盖着都没合上。方孟韦恍惚间似乎看到父亲弹奏《圣母颂》大哥伴唱的那一幕,十年了,大哥为了救崔叔甚至主动跟父亲言和。而他也以为,有父亲出面,崔叔必然安然无恙。

  可……

  大哥唱圣母颂仿佛就是刚才的事,然而崔叔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没有用的,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永远也不可能再活过来。方孟韦抬起胳膊遮住眼睛,袖口淡淡的硫磺的气味萦绕着,久久不散。

  他以为自己会整宿的睡不着,然而他不但睡着了,还沉得像死了一般。

  梦里的那个“自己”又出现了,这一次却比年轻了很多。看起来似乎比现在的他还要年轻的样子,一身戎装,从东海回京,不及休息就奔至一个叫“梅岭”的地方。梅岭名字岁美,可是却一棵梅树也没有。或许曾经是有的,但是现在它们都已经化成了一片焦土。

  而他,就在那片焦土中疯狂的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寻找,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十二年后,那个人从江左归来。他失而复得却不自知,直到再次失去之前,才知道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在他身边为他筹谋一切。

  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从此他的人生再无半点欢愉可言。

  “孟韦都睡了快三天了……”

  “烧退了,应该快醒了。崔副主任……对他打击太大了。”

  真实世界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方孟韦睁开眼睛。

  他要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不喜欢木兰,但是实在不希望她死

第十二章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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