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狐爸狼妈【三】

　　尽管不由分说就被小笼从幻境里扔了出来，苏螭也没闲着，她几步跑过去，先将那个已经成了血人的年轻男人翻过身，就着手机光亮粗略地检查了下他的伤口，发现他胸口上的划伤颇深，此外倒没其他外伤，便又跑过去将另一个昏迷的年轻女人扶起来，拍着她的脸想要将她弄醒，可是这女人受惊过度，苏螭喊了半天都没见她有反应。

　　“可别吓傻了。”苏螭拿手机在女人身上照了一圈，发现她和那个男人穿着情侣款的登山装，见他们这副装备，苏螭果断站起身，拨开周围的草丛朝外搜去。

　　果不其然，就在不远的另一块草地上，苏螭找到了这对情侣的野营帐篷，帐篷里有急救药，也有几瓶矿泉水，苏螭抱着药和水跑回来，先把止血的药粉撒到男人的胸口上，又将冰冷的矿泉水直接浇到女人的脸上。

　　女人受到冷水的刺激，猛地便睁开眼大口喘气，苏螭不等她发问，直接架着她胳膊将她拽到男人身边，冷冷说道：“现在不是胆小昏迷的时候，你男朋友有伤，赶紧送他下山治疗。”

　　女人还未从惊骇中清醒过来，只是瞪圆了惊恐的双眼，怔怔地跪在地上，软着身体没有反应。

　　苏螭见她这副模样，走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就是啪啪两个耳光。

　　女人捂住脸，骇然地瞪向苏螭，惊道：“你打我？”

　　苏螭冷道：“还不带着他走？留在山上等死吗？”

　　女人清醒过来，忙架住男人，蹒跚地朝草地外走去。

　　惨淡的月光从头顶的树梢缝隙照进黑暗的草地，不远处，那对情侣落下的手电筒还在杂乱的草丛里闪着凄凉的微弱白光。苏螭虚脱地坐倒在地，耷拉下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漫长地等待着小笼的归来。

　　这种等待的滋味很不好受，可是除了傻等，苏螭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就在苏螭等得即将不耐烦时，深夜寂静的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树枝折断的咔嚓脆响，苏螭就像被惊到的兔子，蓦地抬起头，朝声响处望去。

　　一个黑色的人影渐渐从树丛后窸窸窣窣地显现了出来，苏螭盯着这个人影一眨不眨，神经紧绷，神情肃然。

　　挡在最近前的一丛灌木被拨到一边，那个黑色人影轮廓清楚地出现在了苏螭面前，因为距离近，苏螭是仰着脑袋看向这个黑影的，等她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她倍感异样地瞪大了眼。

　　站在苏螭面前的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人，她穿着件墨绿色的长风衣，衣襟敞开，露出里头的黑色高领毛衣和黑色牛仔裤，脖子上缠着条蓬松的灰色围巾，围巾被拉高，松松地挡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清冷眸子。

　　这个女人站定在苏螭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苏螭也怔住了，喃喃开口问道：“你是谁？”

　　“你是谁？”周身一阵清寒凉意的女人不答反问，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束在身后的及腰黑发从肩膀上倾泄而下，像深夜的静谧瀑布，凉凉地抚过苏螭的脸颊。

　　苏螭觉得荒唐。

　　因为这个女人头发擦过她皮肤的瞬间，她居然有一刹那想起了满头白发飘摇的小笼，恍恍惚惚，却又感觉真切，就像水中月一样。

　　苏螭很快从怔忪中回过神来，想起这个问题明明是她先问的吧？

　　“你是人是妖？还是鬼？”苏螭镇定下来，又问道。

　　这一次，陌生女人没有再重复苏螭的问话，而是抬起头，朝四周张望一圈，然后微微蹙眉。

　　苏螭也皱紧眉头，却不再发问。

　　要比耐心，她也有。

　　这两个女人，一个长发垂荡，一个短发伶俐，一个深衣沉沉，一个狼狈落难，一个仿佛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一个瞪大眼谨慎地面对外界所有灾难与谜团。她们看起来是如此不同，冥冥之中却又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

　　苏螭困惑地眨了下眼睛。

　　不管怎么样，她们都是沉得住气的平静女人。

　　她们都没有再开口，如果时间是有形的物质，此刻大概犹如冻冰，早已沉滞凝结。

　　过了良久，就在苏螭稍微挪动脚踝，预防自己腿麻阻碍行动时，眼前的陌生女人忽然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在附近见到一只白毛狐狸？"

　　苏螭心中惊骇，但没有立即回答。

　　她和小笼先前都没有见到这个陌生女人，这女人如果不是一直躲在暗处旁观她们和石妖女巨人的较量，就是刚一出现便察觉到小笼留下的气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陌生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就算敌不过，也不能等会儿拖了小笼的后腿。

　　想到这，苏螭木着张脸，装傻道："什么白毛狐狸？"

　　陌生女人瞥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周围的小树林再次陷入诡秘的沉寂。

　　陌生女人沿着草地走了一圈，不过须臾便转回到苏螭面前，也不说话，就只是低头定定地盯着苏螭看。

　　苏螭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面上却是纹丝不动静谧如水。

　　也不知道就这样静静对视了多久，林子边上的草丛里又传来悉悉簌簌的声响，这一回的声响比起之前明显毛躁冲动，也因此，苏螭很快瞧见了这黑暗树林里的又一位深夜访客。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年纪似乎没比苏螭年长多少，容貌生得却是苏螭生平罕见的极致，比起小笼往日里不由自主生发出的妖魅，这个男人，显然更胜一筹。

　　苏螭从未见过这种相貌的人，一时间看得眼睛都直了。

　　年轻男人一出现便跑到那长发陌生女人身边，挨着她的肩膀，小声说道："你怎么跑这么快？那家伙不是等闲之辈，你要是受了伤，我杀她十次都不够抵消的。"

　　陌生女人没有理会他的担忧，而是朝着苏螭抬抬下巴，示意道："你是年纪大了嗅觉不灵了，还是路跑得多了忘记带脑子了？你朝她走近点。"

　　年轻男人闻言，立即疑惑地看向苏螭，这一斜眼的功夫，他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紧接着，他几步蹿到苏螭身前，问了句和陌生女人一样的话，"你有没有在附近见到一只白毛狐狸？"

　　苏螭怔道："什么？"

　　年轻男人蹲下身，苏螭还没看明白，眼前一花，原本蹲着的男人摇身一变，已经变成了只体型巨大的白毛狐狸，不仅如此，这只狐狸的屁股上赫然有着九条毛茸茸白蓬蓬的尾巴。

　　"九尾狐狸？"苏螭失声惊叫。

　　"对，没错，你有没有见到一只和我长得很像的狐狸？"白毛狐狸开口道："比我小，只有一条尾巴的白狐狸，和我长得很像，是个女孩。"

　　苏螭惊得一把跳起来。

　　九尾狐狸谨慎地退后几步，挡在一脸沉静的陌生女人面前。

　　苏螭指着九尾狐狸，手指颤啊颤，最后指尖又移动到陌生女人面前，喉咙哽了半天，终于喊道："天啊！你们是小笼的父母！"

　　陌生女人点头道：“果然是认识的。”

　　九尾狐狸学着苏螭的语调，怪模怪样地笑道："天啊！我们就是小笼的父母！"

　　苏螭此刻已经没有心思去形容自己的心情，她猛然上前，一把拉住陌生女人的衣袖，紧张道："小笼把一只千年石妖关进她的幻境里了！你们快去帮帮她！我担心她逞强要出事的！"

　　"石妖！"九尾狐狸骇然嚷道：“她怎么和老石妖对上了？”

　　陌生女人眉毛扬起，惊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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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螭过去只见识过小笼的意识之境，就在不久前也只是看到了小笼的幻境，但是等她体验到了小笼父亲——一只真正成熟的九尾狐狸的幻境后，她才终于明白小笼与她父亲的差距在哪里，以及为什么千帆会把小笼的九尾当成自己的梦想。

　　天生幻象的九尾狐狸，一颦一笑都可以幻化出似真亦假的世界来，真与假的界限在他们的能力里已经被打破重组，你渴望得到的，或许只是他们的弹指一挥，你迫切躲避的，或许只是他们的一次玩笑，如果不是认识过他们的爱恨，也许真的就此将他们一族尊为天神——毕竟开天辟地这件事，万妖冢一事也已经向世人证明了九尾妖狐的能力。

　　天生万物，万物有灵。

　　苏螭遇见小笼后，真正见识到了世界之广大，可就是这样的小笼，却曾经软弱地坐在她的身旁，央求她带自己去看更广袤的天空。

　　小笼的父亲，一只叫做青狐的九尾狐狸，等它再次出现在苏螭面前时，它的嘴里正衔着另外一只小白毛狐狸，除去不同的尾巴数量，这两只狐狸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就算是在最艰辛困难的时候，苏螭都没有见过小笼这副蔫头蔫脑的模样，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赶紧上前从青狐嘴里接过小笼，刚要抱进怀里，糯米团子一样的小狐狸已经扭着身体落地为人了。

　　还是那个白发短短的高挑女孩，脸上有些擦伤，身上衣服也破了，好在四肢健全也没变傻的迹象。

　　小笼看见苏螭的时候，一百八十个不情愿的委屈神色，最后索性捂了脸，从手指缝细里偷看旁边的年轻男女，闷声介绍道："苏螭，我跟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爸妈，男的叫青狐，女的叫青青，他们俩不是兄妹，因此不是乱伦……哎哟！"

　　她的话还未说完，脑门上已经被飞冲而来的青狐砸了个暴栗。

　　青狐捂着小笼的嘴，冲苏螭笑道："这孩子小时候脑门被球砸过，讲不出人话，又缺心眼，你别听她胡言乱语……呵呵，我和她妈妈是真心相爱，哪里会是兄妹，要说起来，她妈妈还是我养大的，明明应该是父……"

　　他的话还未说完，两步之外，小笼母亲一个眼刀斜斜插来，原本还在挣扎对抗的父女俩猛的止住了话头，都不说话了。

　　苏螭满头黑线，顿时明白小笼这性子是从哪里遗传来的了。

　　小笼挣脱开她父亲的禁锢，跑到苏螭身边站定，对她父母说道："爸爸妈妈，我跟你们隆重介绍一下，她是苏螭，是我的……"

　　苏螭连忙插话道："朋友。"

　　哪有一见面就无所顾忌介绍自己的同性伴侣的？更何况，还有那只被关了千年的石头妖怪呢！

　　这样一想，苏螭连忙问道："石妖呢？"

　　青狐本来是带着青青和苏螭一起进入他创作的幻境寻找链接小笼幻境的通道，可是小笼在幻境一事上属于无师自通的菜鸟阶段，因此她创造出来的幻境极其不稳定，一旦这一层幻境奔溃，她毫无修补能力，只能弃之重新创造新的一层幻境。青狐在一堆废弃却没有消失的幻境里不断修补寻找，一开始苏螭还能跟得上他的脚步，但是很快她就力不从心了，不仅是因为眼前幻境变化太快，还因为小笼废弃掉的那些幻境，很多都是她感官所不能忍受的光怪陆离，太快，太亮，太耀眼，太黑暗，太破碎，太宏大。

　　太幼稚，太单纯，反而才是最极致。

　　苏螭毕竟只是个人，她的身体在幻境的迅速交替间被不断拉扯，最早发现她的不适的人是小笼母亲青青。

　　青青让青狐将苏螭送出幻境，苏螭这才得以喘气。

　　但也因此，她不知道这对妖怪夫妻最后是怎么找到小笼的，那只石妖又何去何从。

　　"你说石妖啊。"青狐答道："如果她没有害人之心也就算了，可惜她内心阴郁愤懑，骤然得到自由更是把这种阴戾爆发出来，一时半会也做不了她的思想工作，只能先把她关在幻境里，等她哪天想通了，我再放她出来。"

　　"关在幻境？"苏螭想起小笼曾经说过，她的父母将追捕万妖冢遗妖当成终生事业，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俩遇到的妖怪不可能个个良善，难不成青狐把每一只心存恶意的妖怪都关在自己的幻境里了？

　　存在于幻境里的妖怪监狱，谁也逃不出来的九尾世界。

　　不正是小笼小时候被关的牢笼吗？

　　这事就算不当着这一家三口，苏螭也是不敢随便开口问的，她不提，另外那三个人想到的，就未必是同样的事了。

　　"很简单啊。"青狐便只以为苏螭是对幻境心存担忧，"这是我们天生的能力，只要我不死，幻境就坚不可摧，所以不用担心。"

　　苏螭看向小笼，小笼冲她咧嘴一笑后，转向自己母亲，半是撒娇半是邀功地说道："妈妈，你看到我的幻境了吗？我居然能制造幻境！再过几年，说不定我也能长出九条尾巴，一只带着狼血的九尾狐狸，就算是在妖怪世界里，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传说，对不对？"

　　青狐捏着小笼的脸颊，笑眯眯地拧了拧。

　　小笼母亲在青狐的双臂里将小笼拉了出来，伸手理理她乱糟糟还夹杂着草屑的头发，这才轻声说了句，"天就要亮了，先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