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九十

  丝丝冬雪徐徐扣入士兵们焦躁的身体,军营内不比山头上的冷冽,每人呵出的热气烘热了一顶顶帐篷,急匆匆穿衣拿战具要趁夜未完全黑之前找到史朝义,北风送爽清醒头脑,主帅虽然倒戈投降,但兵将们多数战心未泯,基本是做个样子在营内瞎转悠。论焦急,只有一对田承嗣苦大仇深的锁扣眉令人记忆深刻。

  惶恐失了头脑,田承嗣立马向郭子仪等致歉,匆忙间锁眉一展,点醒自己道:“快去看他娘和妻子在没在。”

  一排小兵接到指令,转脚跑到关她们的地,见一道黑影从门口那白布帘掠过,他们也无心再搞出什么事,见篷内两人好好地躺在榻上睡,便纷纷撤离,假意去追史朝义,只希望他没被唐军追上。

  一路风声如虎,耳侧两旁全是敌人,拼命逃跑之际,史朝义奇怪这时还能生出怪异的念头,他晓得现在的自己只剩个苟延残喘的灵魂在路上狂奔,明明已经放弃希望,但还是被强迫着去追求希望,这滋味说不明、食不安、寝不便的折磨不二置。他已经没有多的力气来给空燥的不安敦促打气,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完成安衾思对他的承诺。自己终将失败的不堪的逃跑来为她救娘换取时间。

  马背之上仿佛坐了一位佝偻不堪的乞丐,发丝干燥和马鬃毛的狂乱相互斗狠在狂风里张扬。史朝义的背像遭人刺进一根签子,再也直不起来了。安衾思完成了对他的惩罚,世间上的刑罚莫过于此吧,最痛苦莫过于希望和失望双重并现。

  “中途与我们一道同路的人是你派来的吧。”马背上居高临下,风像长了翅膀一样要往他眼耳口鼻里灌,史朝义摇了摇头,仍不禁想起她和安衾思的言语。

  抹黑一片的前景,史朝义闭上眼嗅见许久不曾闻见的清新草香。

  “我派来怎么样,最后你还不是告了姓苏的,把他杀掉。”

  咚咚咚,是马儿踩地的响动,它往哪儿跑,史朝义往哪里逃全无定数,他也失去谋划策略,上身倒在马背上。

  “瑞沁为何会投到你门下,她爹是不是在唐廷里当过官。”

  鼻内的青草香更浓了,马儿大概是听了安衾思的话,带他专走这种无人之境。

  他想起瑞沁第一天闯进自己军营的样子,一身白衣蹭满了点点泞泥,脖子脸手脚相比之下比衣裳还白净,那时自己刚失可妹妹,她那一双同样黛蓝眸子霎时吸引了他。

  目不转睛,矮矮瘦瘦的女孩扯开不安,稚声坚定道:“听他们说你在找安庆思,请让我也加入。”

  “哦,你说她,你送她又回我这儿来,我真不知你怎么想的。”铁链摩擦身体的响动再度旋绕,史朝义恍然想起那时自己说:“她爹娘因为皇帝要泄恨,给杀掉了,真是奇怪,不知她怎么逃出来的。”或许是对安衾思很重要的人吧,所以史朝义保护她,零儿在她手上,沁儿在自己这儿。

  后来得知沁儿竟然因为一个破黑蝶喜欢上安衾思,史朝义自嘲头又埋进马儿鬃毛,连浑身忍不住想要抖掉的颤动,这样的力气也消失了。派瑞沁出营,让左域明伴随,上阵杀敌弑父血流成河一气呵成。

  “你逃吧。”安衾思的话又钻了进来,脸又一次深陷他自己与马鬃的毛发里不能自拔,竟是不能逃了。

  东南方的天散开云雾,驱逐黑影,连星辰也一同换上透蓝的底色,天空从未这般纯净,第一次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阳光晒进眼里,也不必再闭眼,安衾思瞧了瞧远处人头攒动的白帐篷,风不停扑打它们,泛开一阵阵白浪,她浅笑上马,签上另外两匹马的缰绳朝原路奔去。

  阮娘终究未见到她口中所言的另一个李光弼,仿佛一切只是他们瞎猜的一个谜,谜底是什么早已没有深究的必要,每个人已接受了自造的结论,即使是一模一样的事实。易宣打开车门,一阵清爽风迎门而进,微微吹走他和阮娘还有师叔呆在一处的尴尬。胡兵自败,现正出城往北方赶,留下的唯有数不尽的萧条。百姓尸体的气味在冬雪中渐渐消散,眼前一片白茫茫,阳光披在兵官银锃锃的铠甲上,少了荣归故里的喜悦,易宣也漫无目的想他现在在何处,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不是要一心报国,为国捐躯吗?

  昨日他们争吵到最后,师叔只说阮娘的孩子在青城山上被人养得好,说他死了只是那一个李光弼想去掉他们关系的手段,阮娘任何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原来骂人还能把话倒着骂,听到最后,易宣只记得阮娘骂人的背后是因为担心她儿子在山上遭遇不测,毕竟这也是师兄带他们下山的原因。抓了抓发麻的头皮,不知唐零儿逃出去找到师兄没有,战争在他们毫无预料时结束了,师兄他们也会突然出现吗?

  花了数月时间从南到北,现下又得花同样的天数往回赶,众人的心里总是平静中含着焦躁,这份心情又因与人交流,同东风寒雪冻树共鸣又减淡几分,没有才下山时的兴奋,唐零儿在转道回家时,还顺带去见了见朱承星他们,他妻子的肚皮已经突出一个涨涨的小鼓。唐零儿看朱承星,朱承星也看她,彼此之间在无多的言语,唐零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过喜欢小孩的场景。近日的回忆在他们舟车轮换中渐渐上涌,尘封的过往冲淡了她对眼前人事的留恋,也许是见胡灵每日比她还盼望着安衾思,相比之下,她倒觉得自己没那么喜欢她了。

  再吞下一颗苦药,舌精发涩,唐零儿跨出朱家大门,门外流水不如他们刚来时的清响流动,往右一瞧,漫漫竹林东风雾,绿意藏进白雾里,她想起和安衾思躺在那儿看星月听溪水的模样。

  那时她的长发就像黑夜天空铺展,唐零儿现在似乎都能感受到靠在她怀里的心安,可这种感觉是被她藏住了吗?又或者是消失了?

  “零儿。”有人在背后唤她,唐零儿往后一转发现是朱承星,好像多瞧他一眼,唐零儿便会多想起一分过往,阁里自己房间的那盆蝴蝶花还是他送的。

  青儿和白诃他们都先上了车,唐零儿停了下来,只听他真挚说道:“零儿,你愿意留下来吗?”

  曾经她也对他说过这句话,记忆在脑袋里翻腾犹如雷鸣之前的云浪风海骤变不歇,当初是谁让她忘记,现在是谁让她记起,唐零儿好似一概忘了。

  马儿正在河边吃着新生的青草,溪水碰撞石头的声音让人柔软,天色快要渐夜,星空必定会再现,马儿伸起下弯的长脖,缰绳拉紧,它轻快跑了起来。

  一团团小雪笼在青树叶上,寒冬刚过,嫩芽尖已初露端倪,露出秀色可餐的娇俏模样,青儿择了一枚在嘴里,等味道嗟淡了时,她们已经到了青城山脚。胡灵归心似箭,明明说好要同白诃回边塞也毁言不去,在山下一阵纠葛后,白诃也答应她去山上,他似乎也有相见的人,不知道回了阁,大家都还在不在,柳公子说好要来找她,会不会也只是空头公文,毕竟承诺太不值一提了。

  上山的路就要赶两天,没以往偷偷和零儿回家的悠闲刺激感,青儿瞧胡灵倒不比自己,尤为镇定隐隐高兴看着马儿向上爬。到了泰安街头,也没有物是人非的强烈感受,清早窸窸窣窣的人在街上独自游走,见有马车来,纷纷快速走开,他们目光无神,干瘪的身体倒灵活。战火并未烧到泰安,只是胡兵从这里过进行的一列常规烧杀抢掠。依山傍水给了山民生存条件,阁后小山上的绿意稀松,多数已成黄土,植物一拔,大概他们就要倾巢出动,盖了书缃阁。

  听见马蹄声,阁外先是走出一个粗壮老实的男人,而后又出来一个姑娘,青儿一下忘记那个男子的名字,只记得他还有一个同胞兄弟,以前替阮娘保护过她们。以前?明明不到一年时间啊。

  那是清帛,原来腴美的身形已经褪去,像换上了一身显人骨瘦嶙峋的白衣裳,那白也破旧不堪,黄尘破洞斑斑,见面时谁都未多开口,尽是顾着哭了。白诃与胡灵也未打扰,他们径直朝白居寺走去。

  嘴里的叶子突然生出苦味,青儿看向书缃阁支离破碎又重新粘好的招牌,又瞧那招牌之上零儿的房子,只听见清帛问她的第一声,“零儿呢?”。

  落樱如雨,才从苞中绽开的樱瓣不知怎地经历一场大雪后便散了台阶满面,明明雪水足够灌溉,但一个青衣和尚提了一小木桶,轻轻拿着瓢盛着清水,一点点让水渗透树根。担心雪融后,台阶滴水,会让人行不便,和尚又放下木桶,一把一把用手掬了雪洒向台阶旁的土壤。

  等候已经半个月了,安衾思不禁又想起自己让零儿等待的残忍。八年多守望结束的心肠,也彻彻底底打了结,可心有千千结,解是解不完的。

  易宣已经知道他一直叫师叔的人真的是他的叔叔,那零儿会不会知晓会不会认为我利用了她,去引来史朝义……安衾思嘴角落向残雪花瓣里,摇头笑了笑。

  近日来拜佛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将心思参拜化成那缕缕青烟让上界知晓,木鱼,敲钟,扫雪,浇水,等待,迎送。人越多,他们面貌各异,回忆起各人的音容笑貌,但谁也不知不经意间保留的最多的还是她的,安衾思竟是自己也毫无察觉。

  阮娘在师叔的劝说下搬进庙里,终年说着她身份的山民此刻也噤声不言,倒调转头来对添油点香的她赠谢谢。

  胡灵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安衾思记不得是第几次的时候,她便再也未出现。青儿也终日在阁前盼着,往昔的车水马龙已然沉浸在过去,破壁不堪的门窗店面渐渐长出新的面孔,雏鸟伸开幼小的翅膀,从山后的屋檐飞到庙口,削平了的树枝叉出一小株嫩苗,也只能凭着这些回忆了。

  婴儿的啼哭声震掉了几朵樱花瓣,冰雪初融,借由日头渐亮,安衾思看了看水滩上的自己,单是老了。孩子又哭了几道,母亲来哄,史朝义的孩子,零儿应会喜欢吧。

  云躲开让它消亡的阳光,安衾思闭了闭酸涩的双眼,还能感受到头上小朵小朵的花雨,拾阶而上,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慢慢走来,嗅见来人散发的淡奶香,耳朵照进温度,她好像又做了回梦,听见回忆里的零儿在说:“你愿意为我还俗吗?”

  睁眼……与枕俱醒。

  

第90章 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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