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龙

  天帝陛下褪去厚重正服,显得稍稍单薄了一些。他始归璇玑,房门便随即被推动,一阵与邝露毫不相似的脚步声渐渐临近。润玉屏退仙侍,伸手亲自将长发从才卸了一半的华冠下剥落出来,他放下银冠,蓦然被一个熟悉的气息包围,被一个人从背后拥住。

  他已习惯被这样抱着。对方的手臂拢得很紧,把他纤瘦的腰使力箍进怀里,让他有点儿不适——穷奇很快便察觉到了这一点,依依不舍地松开一些,气息仍扑得很近。

  “陛下。”他低沉的声音如此唤时,莫名令人心悸。“陛下果真不想看到我,利用过后便弃之如敝屣,什么都不要了。”

  润玉低头伸手覆上他的手,静静地贴着他的手背,轻声责怪道:“你活了这么久,脑子怎么还不好使”他转过身,那截纤瘦的腰在穷奇臂弯里旋转过来,轻得好似没有重量。

  他微微抬眼,宛若一尊玉砌的像。怜世的温柔中,溢出一股万古不化的寂寥冷清。穷奇望进那双眼里,里面清净无垢,半点儿尘埃也不沾,那双眼睛太净,穷奇望久了,心底无端翻上来一股锥心之痛。

  以前他会想,他的陛下想要什么,只要陛下笑一笑,安静温柔地待在他身边。刀山火海赴汤蹈火他也敢去做,无论是什么宝物、结什么恩仇,陛下想要什么,他就敢去抢什么。

  可是现在——润玉安静温柔地待在他身边,望着他,他却觉得很远很远,心口也很沉很沉,他从未想过是这个结果——

  陛下什么都不要。

  润玉握着他的手,继续道:“光长岁数,不长心性。典礼岂是容你胡闹的地方。你……唔……!”

  他清润的声音消弥在穷奇的拥吻之下,恶兽的红莲冠还未卸除,垂首吻他时,一侧的珠玉在轻轻地颤,蹭着润玉半披落下来的长发。他将这些动听的责怪和教导咽下去、藏起来,如同一个赤诚又稚拙的孩子,在收藏自己的宝物。

  穷奇吻得深切又凶狠,把天帝陛下的舌尖吮得发麻,他的急切、他的不安,全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中传递给了对方。

  兽类不善言谈,不善言谈,自然有不善言谈的“谈法”。

  润玉抬手推了他一下,侧过头缓缓地喘匀起,还未说什么,便发觉对方锁紧了手,用一种低沉压抑的语调问:“是谁做的”

  男人的手指在轻轻地摩挲他颈上的吻痕,已消下去许多,只露出一点儿很轻地痕迹。方才披着天帝正服,还看不明晰。现下微微抵开衣领,便可窥见这具躯体上散落的殷红花瓣。

  是他人的吻,落在金枝玉叶的身子上,开成了瓣瓣红梅。

  穷奇的目光暗沉下来,他的手指在那一抹痕迹上轻轻摩挲,力道愈发地重,将润白肌肤磨出一片微红,被兽性与巨大嫉妒心所摄住的脑海,在润玉轻轻蹙眉时蓦然炸开。

  他停下手,茫然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凶兽的眼睛明明是锋锐无比的硬朗线条,此刻却被这空茫的神情衬出一种微妙的弧度。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便低头埋进润玉的肩窝里,很深地吸了口气。嗅到对方身上微凉的香气时,他那些紧迫与不安才稍稍放松。

  “弄疼你了吗”他低低地问。

  润玉只是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这个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的凶兽,终成天帝丰功伟绩上的一笔。已臻化境之人,无爱亦无恨,无忧亦无怖。但他有无尽的怜悯,在听到这些话时,也会心弦微触,也会展露出疏离面貌下泛着细细波纹的水泽。

  “疼。”润玉温声说,“比起你以前折腾我的时候,又不算疼。”

  穷奇怔怔地望着他,似乎伸出手指想触一触他的脸颊,不知缘由地想触碰他——我们凶兽做事,哪需要什么缘由,哪需要为什么

  他这样想着,底气足了一些,可还没触到那双英挺的墨眉,未碰到那双宛若琉璃的眼,房门便被一个小仙侍推开了,那仙侍慌慌张张地跪地伏首道:“陛下——!墨鲤殿下和棠樾公子在南天门打起来了!”

  润玉眉尖一跳,来不及多说,化作一道清光遁出宫殿,冲入云霄,直往南天门。清光在云层中幻成龙形,遮天蔽日的真身于云层穿梭而过。

  南天门。

  一道磅礴的墨蓝灵力压住白色玄光,墨鲤长发迎风四散,眼中的杀意凛然如刀,他手中拖曳着一把漆黑长剑,剑身冰寒刺骨。周围驻守南天门的将领一众皆在,却无一人敢拦。

  棠樾白衣沾尘,猛然呕出一口鲜血。他执雪白长剑撑地,于素来温顺的面貌中泛起一丝阴郁,语气却犹带笑。

  “洞庭君为何大发雷霆我与我伯父的事情,触到了你哪一份痛”

  “伯父”墨鲤将这个字眼在齿间咬住了,撕碎了,冷笑道:“你也配!”

  倏忽之间,墨剑逆风袭来,攻势狂纵凌厉,剑锋逼人,招招直冲死地。棠樾招架愈艰,似是后继乏力,节节败退,而正当雪剑架过十四招后,其势骤然一变,以柔克刚,将对方催命见杀的招式不轻不重地挽在剑身上,再滴水不漏地还回去。

  但他毕竟负伤重些,唇角血流不止。与墨剑再一次碰撞之后,棠樾雪剑脱手,半跪在地,喉口溢满血腥气。

  墨鲤上前一步,手中沉水化冰,深浓的寒气结成冰刃,带着滔天的墨蓝灵力悬浮半空。他犹在少年与青年的成长之间,眉宇一股冷肃之气,眼角被棠樾划出的伤痕在慢慢地渗出血珠。

  “你们家的卑鄙恶毒,我永远不会忘记。”墨鲤居高临下,周身寒气凛冽,带血的眼望过去之时,冰冷肃杀之气充斥满目。“父债子偿,拿命还吧。”

  冰刃裹挟着墨蓝与棠樾银中泛青的灵力撞在一起,轰然炸裂的灵波荡开千里。棠樾白衣上层层染血,唇角溢出刺目殷红,他素来是纯净无垢、一片天真的做派,现下宛似纯善的面具寸寸皲裂,眼眸中如有幽邃漩涡。

  雪白长剑已脱手,但他身上气势不减反增,封印禁锢的纹路逐渐在周身亮起,苍鸾幻形似背负着沉重的力量显出片缕端倪。逼露真身的一刻,银白玄光骤然大作,如浪涌去,将对面之人击退数步。

  不止如此,那玄光侵体过后,再行震爆,从内部崩断数根经脉。墨鲤未料此变,唇角已有咬不住的血腥气溢出来。他执剑撑地,杀心仍切。

  两人有几瞬的交目时刻,棠樾勾了勾沾血唇角,嗓音喑哑:“不过是后天脱胎出一点龙形。腐浊烂透的污泥,也敢肖想云巅之人。”

  “我和我哥哥之间,没有其他人置喙的余地。”墨鲤眸光冰冷,“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周身俱运起灵力,墨鲤身后显出黑龙幻形,龙尾扫荡青空时,对面棠樾也冲破一丝禁锢,让苍鸾之翼初现世间。

  两股灵力气势逼人,皆不像如此年岁的人所能拥有的。从针锋相对中见修为,棠樾真身被封,落得下风,但他灵力纯厚,光华内敛,如深渊莫测,使人难辨深浅。而墨鲤第八次伐经洗髓、蜕皮换鳞才过去不久,此刻亦非巅峰状态,他掌中的墨蓝灵辉,从毫末之处便见杀意,有一股久经杀伐、常临险境,却百折不回的锋锐之气。

  正待两股灵力相击之刻,云霄中一线银白撞入光华之间,浩荡灵气竟被骤然镇住,陷入一种逼人窒息的凝滞死寂之中。那巨大磅礴的力量被一人只手掌控,覆手间消弥于无形。

  烟云与灵辉四散开来,应龙天帝一身银袍,不染尘灰地伫立在原地。

  见到润玉站在面前,棠樾心绪一乱。硬生生撬动封印、逼露苍鸾之形现世的反噬蓦然涌上来。他心口盘结的灵力包裹中,缠情淬神丹高速旋转,炽热火气与水属灵力冲突间,将封印撞出条条虚幻纹路浮现于周身。

  他咽下一口腥甜血液,所有阴郁黑暗的神情尽数褪去。见到这个人,他的目光便可在瞬息间变得清澈柔和。

  封印开始皲裂破碎。润玉接住棠樾时,苍鸾的鸣叫震彻云霄,几有凭借自身冲破封印之能。

  但润玉并未助力,他反而是引导着棠樾体内狂暴游荡的灵力归于正常轨道,减轻他的痛苦。曾经与之灵修过的气息贯入体内,足以让苏醒的缠情丹稍安勿躁。

  待他体内灵力回归正规,润玉才发觉棠樾已昏睡过去了。而破坏的封印在一点点自然崩解,让他的真身逐渐显露出来。

  润玉将棠樾交给岐黄仙官。转过头看了看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墨鲤,无奈叹道:“鲤儿,你随我来。”

  归至璇玑宫。润玉虽知道他伤得轻,但也忍不住亲自探视了一番,他垂首摩挲了一下墨鲤手背上的伤口边缘,道:“棠樾是你晚辈,你怎么如此待他”

  “晚辈”墨鲤咬牙切齿地念到这两个字,“他们当年是怎么对哥哥的,那三万道极刑,母债子偿的债,又怎么算我恨不能活剐了他,让他也知道何为凌迟,何为……比凌迟还苦!”

  润玉眼中不见波澜地看着墨鲤,好像受过这份罪的人并不是自己。他执起墨鲤的手,声音放柔许多。

  “鲤儿第八次蜕皮换鳞如此成功,已然由蛟入龙,润玉哥哥很高兴。”他探出一只手,指腹从对方散下几缕的黑发间抚摸上去,触到发间稚嫩新生的龙角——那双角还微微有些软,末端接近半透明,中心带一点微末的淡红血丝。

  润玉轻触到一点,便又收回手,低低地问道:“是不是很疼……理应是疼的,新角都不能碰,很疼的……”

  说这句话时,润玉的眼尾稍有些泛红,但那双眼又很明澈,很温柔,没有泪意。

  墨鲤握住他的手,将手背轻轻贴在脸颊上眷恋地蹭了蹭。曾经只想在泥潭里打滚的孩子,如今已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地脱胎成龙了。他已很久未回天界、未至璇玑宫。现下甫一见到润玉,还有些恍若隔世感,直到寻到化龙这个话题,一根弦总算松懈下来。

  “哥哥是白龙,当年给了鲤儿一滴心头血为引。即便我第四次蜕皮时食了墨龙魄,也不应一路走到黑——已蜕成龙,真身还是乌漆墨黑,根本没有白回来的意思。”

  黑衣少年小声埋怨了几句。他常年在外历劫蜕皮,早经无数次生死之局,眉宇间凝有一股肃杀冰冷之气,但眉峰之下,偏偏是一双弧度柔和的笑眼,这双眼与润玉的眼眸对上,目光倏忽停住了一瞬。

  墨鲤慢慢地握紧润玉的手,声音低而沉郁。

  “水族要务,各族族长早交我全权处理。从洞庭湖、八百里太湖,到天下江河大泽,我已统合水族。现今的水族固若金汤,忠诚不二,时刻为哥哥效死。”

  他继续道:“埋进花界的暗桩昨夜来报,水镜之内发生了一场动荡。有数位芳主主动卸职退隐,长芳主牡丹因疾病故。由……”墨鲤缓了缓语气,用尽量平缓的声音叙述,“由先花神之女、五千年前一场情劫闹得轰轰烈烈的锦觅继位花界之主。”

  “哥哥,这背后的运作……是否太快了些”

  润玉静静聆听完毕,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她的动作很快。”润玉回想着方才的字句,回想那些当夜便不断传入的消息细节,神情淡漠地道:“有些收尾,锦觅来不及做干净,邝露却已恭候多时了。由她继任,花界内部未必不肯……其中的摩擦损伤,犹在可控范围之内。”

  墨鲤自从化为黑龙后,伤愈便极快。此刻已看不出有何异样了,他正待说话,目光却扫到润玉脖颈上的一道红痕,顿时话锋急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润玉还未开口,便听到他微带怒意地话语。

  “可是穷奇又欺负哥哥了我听说他已受封结契,六界共证,哥哥脾气再好,也不能总让着他——”

  他的语句被简短的一句话冷不丁地打断。

  “不是我。”

  一直跟在天帝陛下身边,如影随形又沉默未语的穷奇倚在门口,截断墨鲤的话语。

  墨鲤注视着他眼下属于润玉的契约银文,反问:“穷奇……除了你,谁还能伤到我哥哥”

  “我也想知道除了我……”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这头凶兽蓦然反应过来对方莫名其妙的问话,迟疑几瞬,随之反问:“伤到”

  他诧异地看了看这位现任洞庭君、有水神之实的天界准太子殿下,语气古怪地问向润玉。

  “这,是怎么养出来的……我的陛下”

  而他的陛下,似还在思考着什么,目光幽远,未曾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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