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途

  一盘棋,两盏茶。

  茶烟慢慢地升起,散出几缕朦胧的雾气。薄雾被微风拂乱了,逐渐蔓延开来,缓慢地消弥在眼前。润玉微微垂眸时,斜着涌来的光线吻着他的侧颊,伏在那对疏长的睫羽上。

  棋盘上错落的棋子,是日前润玉自弈下出的一局,搁在这里未收而已。对面之人并非棋士,却已身在无声厮杀的黑白之局中。

  锦觅一身淡粉绫罗,轻纱拂动。在日光映照下明艳如花。她方入座时,裙摆若莲花般开阖,此番姿态神情,皆与坠入凡尘时截然不同。

  “花界新主。”润玉淡淡道:“淡云流水是你一生所求,如今,自困牢笼、重返囚网,又是何必。”

  “小鱼仙倌不明白我不信。”锦觅捧起玉盏,抿了一口苦意颇浓的茶。“花界内部虽被天界渗透得千疮百孔,但要一举控制,还须不少运作。由我做花主,趁穷奇从善、携众来归,再为你添一笔功业,不好么”

  她说这话时,眼里泛起光亮,眉间有一股如霜的冷郁刺人。但她望过来的目光又十足地带着笑,眼眸弯弯地看着润玉。

  “我忘了——小鱼仙倌要将这等功业留给洞庭君的。”她微微扬唇,“前几日我已让人特意告知了墨鲤小殿下,洞庭君重返天界……想必此刻小鹭封印已除”

  “棠樾真身已现。”润玉看着她道:“如此助我,我并无可报答之物。”

  锦觅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推开棋枰,手心压在案侧附身迫近天帝陛下面前,轻声道:“我想要什么,小鱼仙倌会不懂吗”她齿间咬着这几个字,清清楚楚地掷出来:“我不信。”

  “你不信的事情太多。”润玉与她对视,平静地道。

  他的声音安静沉柔,其中并无责怪的意思。但锦觅听在耳中,却好似心脏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想起当年望着她时眼中含泪的小鱼仙倌,便觉得既憾且恨,说不清是怅惘更多、还是痛惜更多。

  昔日一心一意为她的小鱼仙倌,顾虑周全、行事妥帖,便是情深似海的十分温柔里,也带着三分内敛。他克制隐忍,并且……珍惜她。

  那是一种怎样的珍惜呢,放弃捷径而绕行原路、近水楼台却走进荆棘。他珍惜得太过,以至于一捧无瑕的新雪,甘愿堕入泥沼中卑微如尘。他琉璃做的心肝,被扎透了、碾碎了,化为齑粉……而无知无觉将这些踩在脚下的,正是锦觅自己。

  她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想起她说的:你根本就不爱我。时至今日,她面对的那双盈满泪光的双眼,便在回忆里愈加清晰,反复辗转。

  一切都错了。

  这句话如石投湖,却激起了瀚海万丈。锦觅极力压制的情绪在瞬息间涌上心头,她伸手贴上润玉的侧颊,像是直至如今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看他。

  “……是我少不更事。”她素来灵润通透的女声压沉了,泛起细微的哑。“让万年情劫撞坏了脑子,又受凡尘红线蒙蔽。荼姚逼死我的母亲、太微拆散我父母这么多年,而他们的儿子——”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要紧咬着牙,隐忍切齿地吐出字句,“在昔日太微侮辱我母亲的地方,侮辱我。”

  锦觅凝望着他,她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声音很轻地道:“五千年夫妻,一场笑话。”

  润玉偏过头躲了一下对方的手,垂眸道:“尘埃早定。纵然你有回头之心,可我已无昔日之情回报。”

  “……小鱼仙倌。”她的嗓音很哑,却从中逼出一线动人的情意来,明明只是四个字,却好似几千年的万句言语都哽咽在喉。

  她回头,只是没有人再等了。那个曾经守在她身后的天帝陛下,宛若一抹逐渐飘散的云烟。

  茶有些凉了。

  润玉与她视线相对,气氛弥漫上一股逼人的窒息感。少顷,润玉开口道:“你此举助我良多,已是恩义……”

  “没有这种恩情。”锦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唯剩眼中一片湿润微光。

  说什么挟恩图报,可余生性命都淌着他人的血液,又要何以为报

  在长久而压抑的沉寂中,花界新主迟疑地抬起手,似要触一触天帝陛下搁在棋盘边的手背。但她终究未碰到那银白的精细滚边儿与他秀润修长的指骨,而是停滞在半空中,一切希翼随着滴落的眼泪一同消止。

  微哑女声黯淡而沉闷,但她是花神梓芬的女儿,音调仍是好听的,细细品味,其中竟有一股失魂落魄的动人。

  “小鱼仙倌,我也是众生之一。”她低低地道:“请天帝陛下……也垂怜垂怜我吧。”

  淡粉衣袂滑过桌案,一只纤细柔美的手按住润玉的肩,力道用得有些重。她鬓间的花簪散开柔柔的芬芳,一缕幽幽的昙香,随着她缓慢地俯下身旋然荡开。

  她的唇温暖、柔软。带着被深爱过、也被遗忘过的味道。从微甜的口脂香气中,泛出隐约的苦意。

  苦涩得太久,余味绵长。

  茶冷透了,好似有什么无声的东西,也在这长久的苦涩与沉默下,渐渐冷透了。

  这个久别重逢的吻,还未曾唤起沉眠的温度,却已渡上分离的冷意。润玉抬眼望着她,看到她轻颤的眼睫,与双睫下泛着红、微有泪意的双眼。

  “小鱼仙倌……”锦觅低暗着声。

  人间风月关,怎会如此无情地降临到神的头上。破镜不可圆、水覆难再收……痴情万万种,不肯到白头。

  被唤作小鱼仙倌的这个人,如今已是天帝陛下,是至高无上的主、是六界君父。不再是那个用红线与昙花,就能轻易哄好的放鹿散仙了。

  锦觅收回视线,偏移了目光道:“……洞庭君心地纯善,爱憎分明,有快意恩仇的侠气,反不像是你一手教出来的。”

  “天性如此。”润玉道,“若非明君,还可以是仁君。有无数肱骨之臣为他谋划思虑、为他捐躯赴死,我并不担忧。”

  锦觅略微露了一点儿笑,“也是,一个像洞庭君一样的继承人,才可更好地将天界推向正确道路。”

  润玉却将目光投向远方,轻声道:“只是这条我为他选的路,也漫长,也太辛苦了……”

  他抬手抵住如云的广袖,露出一截霜白的腕与线条流畅自然的手臂,亲手为锦觅换满温茶,他说:“他日花界归来,请于河湖中飘起红莲,通晓各界,让我亦可知。”

  锦觅久久地望着他,忽然道:“你……不怕我临阵变卦,违约毁誓”

  她觑进一双极静极冷的眼。那双眼的主人微微露出个很淡的笑,笑意连最表层的皮都没浸透过去,仿佛那只是礼节性地、包容性地一片温和。

  “未来究竟会如何,这一步是对是错,我也很想看到。”他说这话时,宛若一尊慈悯温柔又万古不化的像。让锦觅余下不尽的千言万语都消散而去。

  她捧杯饮尽,将天帝陛下常饮的苦茶混着更深浓的苦涩咽下。随后稍稍透露了一些旭凤的行踪,便往他处去看棠樾。

  花主离去,芬芳转淡。润玉伸手去触手旁冷掉的茶,忽而被一个温暖的掌心握住了手背,背后那人俯下身抵着润玉的肩,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一股微热的气息在耳畔幽幽荡开。

  “听了多久”润玉低下眼,看了看身后人腕上暗红间交缠着淡金兽纹的衣袖。“兽族妖界向来奉你为震慑六界的妖圣,现下受封消息已至,内里恐怕是吵的沸反盈天,你不需过问吗”

  穷奇的手紧紧地箍着他的腰,他闭着眼在润玉的发间嗅了嗅,确认这股清淡温柔的气息已不再沾染花香,便肆无忌惮地将自己埋进天帝陛下的颈侧,在脖颈肌肤上烙下一个发红的吻痕。

  “听了很久了。”他的声音沉而喑哑,“蛮荒未化之境,何足为虑。”

  润玉轻轻点头,便察觉对方的手勾开了衣带。他蓦然握住穷奇的手,挑眉道:“光天化日,你也蒙昧未化不成”

  横压一世的恶兽不以为意,他充满戾气的锋锐眉宇愈靠愈近,低语道:“是啊,我蒙昧未化,心里酸得很。”

  润玉转过身看他,面色不变地抬手扣住他下颔,瘦削的指骨与穷奇轮廓硬朗的下颔线轻轻摩挲。乍然褪尽温柔的色泽,天帝陛下的眼中似有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分明是朗朗晴空,却觉得漫天的夜色栖落在他身上。润玉的手从下颔下滑,抵住对方凸出的喉结,那块脆弱的骨骼在这双玉手里轻轻滚动震颤了一下。

  亲密又危险,交缠的呼吸都带着寸寸掌控的味道。气氛骤然绷紧如琴弦将断,唯有天帝陛下的声音仍是平和的。

  “我没有时间哄你。”他说,“契约上怎么写的,你好好记清楚。”

  穷奇眼下即是契约银文,他那双墨绿的眼已兴奋地涌起层层火焰,他深深地克制,又重新不加掩饰的暴露出来。

  他的陛下,怎么能这么迷人。

  致命之处被对方捏在手中,穷奇却毫无畏惧之感。被天帝陛下冰凉目光扫过的地方,皆无形地焚烧起来,热意填满他万古荒凉的心口。

  他毫无忌惮地——甚至是悍不畏死地紧紧地抱住了润玉,贴上那双带着一缕淡薄苦茶味道的唇,迫切地吻了下去。

  ——穷奇骨子里有一股压不住碾不碎的疯劲儿。他没有分寸,没有底线,也没有机心和谋划,更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但只要他的陛下微微蹙眉,这颗滚烫的、躁动的心脏就会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

  没有规则,他是规则。

  天帝陛下推拒得不够严厉,也不够坚决。让这只兽尝到了甘甜的味道。

  流云易散,好梦难久。相拥之刻,往往仅短暂一刹。

  “别人毫无所察,我不一样。”穷奇忽然道,“你眼下天劫高悬,还一拖再拖,勉力延后,不怕将举霞飞升之事,变作殒身大道之讣吗”

  这一吻的温度骤然降下。那双极冷的眼如约扫视过来,天帝陛下敛起温和之态,凝视着他道:“本座心里有数,不许你告知他人……”

  “无论你允不允许。”穷奇道:“你若死了,谁我都不会放过。”

  润玉一时卡住,他看着眼前人极其认真的神情,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他握紧拳又松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你不要这么任性。”

  “任性”穷奇紧紧地盯着他,声音沉哑,“甘冒奇险,拿命给六界铺路。我的陛下,是你不要任性,行不行”

  “这是我的职责……”

  “润玉,”穷奇截断他的话语,那双锋芒毕露的眼里似有一泊暗红的败血,在逼近凝涸时布满眼底,“你不要逼我。”

  润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注视着穷奇,静静地道:“与我契约、等同于与天界缔约。你以为,你真的有肆意破坏本座心血的权利么”

  “我知道。”穷奇的目光凝滞在他脸庞上,“刀永远都在你手上。”

  这句话的尾音十分沉郁,似已坠进莫可名状的深渊之中。他看着润玉,口中的每个字都渗出一股难以描述地痴念来。

  “倘若你死了,即便背负着违约之刑——天雷加身、地火焚魂。我也要亲手试试这众生,究竟值不值得用我的陛下去换。”他握住润玉的手,将他的手抬至唇畔,很轻地吻了吻。“身陨道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如果九天之上,没有陛下在注视着我,穷奇,就只是一头凶兽而已。”

  手背上的触感太轻太淡,又无端地很沉很重。润玉望着他锋利深邃的眉眼,怔了片刻才慢慢找回声音。

  “我还有一点事没有完成,很快……等安排好一切,我就找个地方好好渡劫。”

  即便只是安抚,也好过什么都不承诺。飞升上清是六界共瞩的大事——根据往昔记载,陨落其中者并不多,多是心境未满,强行引渡天劫而陨。而润玉心境已满、修行臻至化境,按理说本应顺理成章升入上清。但他思虑太过,身负雷劫而留滞天界过久,有天雷心火循环之危。

  每三道天雷,一道心火。对于修行之人,天界外力尚可抗,亦不算万分艰难。若心火一起,难以挣脱,极易心窍碎裂、元神崩毁、烟消云散。故而,愈到顶峰,愈发心境为上。

  这也是太微多年来进展缓慢、荼姚年岁虚长难以寸进的原因之一。亦是斗姆元君恩顾天界,常坐论讲道的原因之一。

  心火循环,是其中最为难熬的一种异变。期间滋味,非古籍能录。

  润玉慢慢地收回手。他转过身望着天穹,似乎是想说什么话,但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他能感受自己一直在刻意押后的天劫,高悬的天之杀机开始显露锋芒,无怪乎会被穷奇察觉到。

  万万年凶名震世的穷奇,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做他棋盘上,那颗最锐不可当的棋子。

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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