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既已早知我有这个法器,随手发落我便完了,又何必耗费心神陪我玩儿这么久呢?若我真存了弑君的心思,从前你我这般亲近,你就真的不怕么。

  你修为低微,本座又有何惧。润玉说。

  话不是这样说……小郡主道。

  为了天妃姐姐对不对,一开始你肯带我回天界,就是因为你想借我的宝鉴替她诊病,偏偏宝鉴与我同体,非我自愿交出不可强夺,便这般哄我,对不对?

  小郡主问,大龙哥哥,从前你待我都是假的么?你弹的琴,念的诗文,一起看过的昙花,就连你说的我令你想起小时候、忆起娘亲的话……难道半分真心也没有么?

  这些事,于本座而言尽是憾事,永生永世,都应当是憾事。润玉道。

  可今时今日,当本座再去触碰过往,好似隔山望云,一切都不再重要。

  已经彻底过去了。

  这番话他讲得极慢,神色怅然又决绝。

  邝露催动灵力的手不住地颤抖,连同她的一颗心。回想起润玉那夜来寻她时的凄怆,他与小郡主的相处,又怎会快乐,谈何快乐。小郡主手臂上的每一道疤,都在提醒他旧日被生生割下的角与拔下的鳞。

  可是,他必须得到那面宝鉴,才能为她诊病。为了她,又再掀起已结痂的伤疤,在苦痛的纠缠折磨中与旧事和解。

  润玉说,你编了那样一个真真假假的梦给她,她一定很难过。

  小郡主一笑,开口道,大龙哥哥……

  他漠然道,你不必再这般唤我。

  你对本座亦无半点真情,那些讨好,不过是为了自保罢。若成了天帝枕边人,六界之中又有谁敢欺你辱你,区区鸟族,何必放在眼里?

  小郡主神色一凝,转瞬又恢复了从前的娇俏神态,陛下何出此言。

  一个人是否真心待你,还不易看穿么?润玉说。

  好罢,小郡主仍是带着笑。

  陛下,陛下一开始就清楚得很,无论天妃姐姐信你与否,她都会难过。你既一心要为她好,为何还要如此算计。你以为,她还会原谅你么。

  润玉冷冷一笑,本座无错,又何须谁来原谅。

  他转身欲走,小郡主喊住了他,陛下,你爱不爱一个人,自己当真不知?

  梦境戛然而止,润玉未有回答。

  邝露耳畔隆隆有声,心底似有低雷阵阵回响,指尖轻触眼角,沾湿一片。

  小仙侍连连唤了她好几声,娘娘,娘娘。

  她缓缓道,我要到折月楼去一趟,若陛下来了,替我瞒一瞒。

  五

  邝露还未走出宫院,大殿下来了。

  小白龙几乎是蹿跳起来扑进她怀里,全然顾不得什么礼数,娘亲,娘亲您可休息好了么,那天可把霄儿吓坏了。

  我来瞧您的时候,您都在睡着,父帝说您是太累了。娘亲,往后什么事您都不必挂心,都有我呢,我很快会长大。

  这些话小白龙一口气几乎说全了,喜悦晃在他明亮的眼眸里。

  邝露将连霄紧紧揽进怀里。

  他和她的孩子,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大了。

  连霄拉着她的手,说,娘亲,霄儿舞剑给你看。

  剑光流动,星芒飞溅如雨,连霄虽仍年幼,身法已有几分疏狂潇洒之气。

  小白龙的眉眼,像润玉,也像她。多奇妙,曾经心心念念遥不可攀的人,如今与他有了共同血脉,往后若是他们谁也不在了,这点维系也会在天地间源源不断地绵延流淌,像一条不止息的河。

  连霄收剑回身,问她,娘亲,您觉得如何。

  邝露点头道,好。

  小白龙跑到她身边,将手贴近她小腹,娘亲,父帝说我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

  邝露笑了,问他,霄儿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小白龙竖起一根手指,说,我想……先要一个弟弟。

  待我做哥哥了,我一定会带他玩,待他好,他要是不小心惹事,我便护他。

  好,好。邝露眼眶一热,将手裹着连霄的手贴在小腹。

  连霄来到她的生命,是意外亦是安排。当初她轻轻抚过成婚礼服,喜悦又凄凉,惶恐难平,心事初剖白又潦草埋葬。润玉的声音清冷且疏离,说他会努力做位好父亲。

  初为人父,初为人母,多少回手足无措,多少次各自以爱浇灌新生,酸楚又庆幸,她能与他将爱汇聚在一处。

  一生到底,多少事超出预计。

  折月楼安寂得好似从未有过声响。

  殿门外有润玉加的封印。

  邝露双手当空交叠,尝试催动灵力,一道冰蓝灵光自腕间红线小鱼处闪现,封印转瞬即破。

  他未曾防她。

  邝露推门而入。

  上次来,院子虽然清净了些,因有几盆昙花,倒显得雅致,如今空旷得仅余风声。

  天妃姐姐,你来看我啦。小郡主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正在院里打秋千,双手展开,水红色的衣裙迎风翻飞。

  小郡主轻轻一跃,从秋千跳下,走向邝露。

  她和她之间,隔了好几重润玉的封印。

  天妃姐姐,你看起来可大好了。小郡主笑吟吟地说。

  你是来同我说话的么,这些天可要把我闷坏了。她笑得全无心机。

  魇兽亲手递予邝露的梦,自然是真的。当时她百感交集,千万个问题需要答案,觉得非得到折月楼一趟不可,可这番见到小郡主,又不知从何谈起。

  最终她只是说了一句,为什么。

  小郡主蹙起眉头,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还是陛下为什么。

  姐姐,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仙上是拼着一股什么劲儿过日子的,但对我来说,我只想活着,一面镜子,一张脸,就是求生的全部筹码。

  邝露一怔,问,你故意送来的那个梦……

  小郡主无所谓地抬起双手,袖子落下,双臂上全是触目惊心的陈年伤疤,映着她雪亮娇俏的脸,显得格外丑陋。

  是,那个梦当然有些真的。小郡主说。

  若陛下肯护我周全,我往后便不必辗转求生。

  邝露叹气,你的脸与昔日的水神仙上如此相像,真身又是一尾红鲤鱼,鸟族这般处心积虑,陛下自然起疑。

  小郡主道,鸟族有鸟族的盘算,我自有我的,两不相干。况且……若陛下仍心系水神仙上,这多少不算一步坏棋。

  你说呢,姐姐。她灿然一笑,反问邝露。

  是么?你太低估陛下了。邝露道。

  小郡主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我自是不如姐姐懂得陛下。

  邝露说,不知郡主何意。

  小郡主抚掌,陛下借走宝镜那天与我说,我轮廓与水神仙上确有些相似,连带从未懂他这一点,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我当时自是不解其意,今儿见了姐姐,倒是好像有些明白了。

  你们大我好些年岁,却好似全都越活越回去了。她嬉笑道。

  姐姐,这盘棋我只算错一步。我知你在意,却料不到你仍是信他。

  如今更有何好问。

  邝露心中愈发如乱麻。细数从前,事事皆非,满盘落索,可在遮眼浮云后,好似并非没有柔情暖意,叫人难谈悔不当初。

  小郡主向封印的边界又走了一步,再向前,封印的灵力就能往她身上狠狠溅出几道口子。

  她说,天妃姐姐,自幼多少人辱我欺我有求于我,过眼烟云,都算不得什么,我向来只记开心事。那段时光,你宫里的桃酥杏酥,是最好吃的。

  半晌,邝露只是怅然问她,陛下将如何发落你。

  他已令人将宝镜归还,大概不日就要押我到洞庭湖底。姐姐,想必往后你我不会再见。小郡主的笑颜仍然灿烂,一如初见。

  邝露迈出折月楼,借了一点小鱼红线的灵力,将封印囫囵补回。

  洞庭湖底……想必润玉已知会彦佑。

  她瞬间反应过来,年轻的女孩子到底是得偿所愿,尽管以余生自由为代价。至于往后鸟族生灭,小郡主自是不会在意。

  邝露沿着宫墙缓缓前行,梨花如雪,幻像或真相,满目茫茫。

  远远见得润玉自宫墙另一端走来,他们抬眸对视,各自停下脚步。

  邝露大病初愈,离宫匆匆,自是来不及盛妆,不过是在平日喜爱的水绿色衣裙外多披了一件外袍,脸上几乎没有半点脂粉可言。润玉也未着天帝朝袍,只是穿了一袭白色常服,翩翩一如少年时。

  他们好似还很年轻,仿佛仍有许多来不及与不可追,可以从新来过。

  所有人都以为她应是至懂他,包括她自己。她太懂他,不敢不懂他,不舍得不懂他。一颗心整个人,风刀霜剑都愿扑上去为他挡为他疼,以至于,有时竟又不敢太懂他。

  许多心思,站远了,反而看得更清。

  说到底,年少几时可从头。她爱他太早,许多事明白得这样迟。

  乱花迷眼,雪落沾衣。

  邝露站在原地,见润玉步步而来。

  8.久长时

  邝露时常忘记自己又将为人母。

  她的元气逐渐恢复,身姿依旧窈窕,仍能与润玉一同上朝理政。

  不过时常犯困。

  当轻微触感自肩头传来,邝露瞬间惊醒,起身时,连带那件披在身上的锦袍也滑落在地。

  陛下……她勉力睁开眼睛。

  方才她正在为润玉誊抄文书,不知怎地就睡着了。

  邝露原是准备写一会儿便歇息,已经拆了发髻,垂软长发散了半腰。

  和你说过多少次,不必等我。润玉说。

  她抬手将碎发拢在耳后,说,陛下也没有传话说不来了。

  这样一来,倒成了本座不是。他虽这样说,却非气恼口吻。

  我习惯了。她低声道。

  璇玑宫清寒的夜,她伴他守过多少回。

  润玉看着邝露,清澈的眼眸忽尔变得幽深。

  过一会儿再睡,好不好。他上前一步揽过她。

  她的头发缠绕着他的手指。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润玉的手虽然有些凉,可怀抱与亲吻都炽热。

  成婚有些年岁,彼此已非初经人事。可每回缠绵,他垂下眼眸,睫毛茸茸麻麻蹭过她脸颊,这般温存的情动,总让她想起他年少时。

  润玉身上总有一股香气,邝露将鼻尖凑近他颈项,轻轻地嗅。

  他轻轻躲了一下,说,作什么,猫儿一样。

  而后又去亲她。

  邝露快站不住,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

  地上凉。润玉抱起她。

  肌肤相亲时不觉冷,她整个人融在他怀里,连呜咽的声音也是软的。

  他很温柔,也有分寸。

  好几次邝露差点要出声,直到润玉的手指抵在她齿间。

  热望横冲直撞,总能让人想到许多关于天长地久的事儿,或是什么都不曾想,只是此时此刻,他拥有她,她也拥有他。

  情热从来是真。

  她咬上他的手指,舌尖抵着他的指骨,牙劲随着他的力度。

  布星施法挥剑握笔翻阅文书的手,他任她咬。

  微小细密的痛感自肩头传来,滚烫又酥麻。他也回敬她。

  爱……归根结底,就不是一件全然欢愉的事。不过,那瞬间总是极致快慰的,即便高悬的一颗心疾速下坠,摔得支零破碎亦无所畏惧,交付与接纳总是义无反顾。

  邝露轻轻转身,垂眸见到润玉的手指,白皙肌肤上有几个深齿印,顿时怔住。

  润玉抬手拭过她眼角,怎么又哭了,他问。

  邝露懊恼道,殿下,是我不好。

  她催动灵力,想要替他去治疗不存在的伤。

  润玉握过她的手,说,你灵力已经折损太多,省点用。

  是我不好。润玉轻轻将邝露抱在怀里。

  殿下……她正要说话。

  我是殿下,要听我的。润玉的话好似命令。

  于是邝露不再言语,静静地偎依在他怀里,他们的呼吸交错叠在一起。

  方才虽然出不得声,可到底是喘息了许久,邝露觉得口渴,想要起身去斟一盏茶。

  润玉箍紧她,问,你要去哪儿。

  我渴了。邝露说。

  这样。他松开怀抱。

  她将衣裳松松披好,正坐在床沿,赤足踩在地上来不及穿鞋。

  他忽尔道,其实……那时,我也有过期盼,希望你偶尔会留下。

  邝露回身。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换上一袭素色里衣,倚在软垫,眼眸有几分哀伤。

  邝露心中一阵酸楚。

  从前她自是难过,而他,也不是没有过凄凉。

  向往幸福,祈求温暖,比起忍耐酸楚与隐忍痛苦,需要更大勇气。

  他未曾言明,她哪里敢明白,又哪里敢信。

  润玉若不爱她,她可以忍,可以捂着一颗心,装作从未有期盼。他要是爱别人,她可以让,枯守星光,长夜慰寂寥,没有关系。可要是,要是早知,他待她原非无情——会让他这般苦痛与折磨,她宁愿从未得他半分在意。

  亲吻时,她在唇齿间尝到了他的泪。

  为何总为好事泪流。

  邝露后来终于有些显怀,小孩儿活力蓬勃。

  陛下感受到没有。她问润玉。

  润玉即将迎来他的第二个孩子,自己的神色却还似一个孩子。紧张又向往,未知总美好,新生即是期盼。

  他点点头。

  连霄希望是个弟弟,我的话,想要一个姑娘,凑个好字。邝露说。

  不必凑,已经很好。他说。

  邝露想起生下连霄那天,当时她的身体不好,只是不自知,神志涣散时听得小仙侍惊慌失措地交代其他小仙去通报陛下,她咬牙忍过所有折磨痛楚和艰难,甚至不敢奢求去死,他的希望不能扼杀在她这里。此刻煎熬与对余生的恐惧,一样多。

  这一回,她好似没有那样害怕了。

  夜半沉静,一声突如其来的婴儿啼哭,响彻寂寥天宫。

  二殿下来到天帝与天妃的生命里。

  佳期如梦

  邝露为二殿下起名为镜清。

  两心如镜,月明风清,更多寓意无需言明。

  那下一个名字,得由本座来起。润玉说。

  她含笑看他一眼,说,不公平。

  他问,如何算公平。

  她说,抓阄最公平。

  他们都笑了。

  仍有许多来日可以期盼,是一种幸福。越过千万惶惑向前眺望,需要很多勇气。

  有两个男孩子……或许该说是三个男孩子的家,总是格外闹腾。

  二殿下生得神清骨秀,真身是一尾金吾,尾巴似龙,两翼如凤。小孩儿正是睡得多的时候,竟然比润玉更能熬夜,水汪汪的大眼睛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溜溜转。

  润玉感慨,本座那一手挂夜布星的绝活,看来后继有人。

  值夜清苦,天帝哪里舍得。这话自是玩笑。

  连霄的剑法愈发精进。他剑锋轻巧扫过藤蔓垂坠的花,飞身一跃,在藤蔓轻微颤动前将落花揽进掌心。

  他将花递给邝露,展眉一笑。

  小清性子比我灵,比我耐得静。待他再大些,往后我们兄弟同心,只望能多为爹爹娘亲分忧,护天界长久太平。连霄说。

  小白龙已是翩翩少年,眉宇隐隐可现锐利锋芒,再过不久,他便要下凡历练。润玉甚至有所考虑,可以让连霄接触统兵之术。

  正说话间,二殿下跌了一跤。

  小孩儿磕磕碰碰总是正常,润玉与邝露已有经验。他们还未作反应,连霄已在闪身间抱起他的小弟。

  二殿下扁扁嘴,到底是没哭,安安静静地站着。

  连霄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小清,摔哪磕哪了,同哥哥说。

  兄弟相处,邝露看在眼里,不由弯起唇角。

  看着他俩……润玉忽尔道,本座回想起年幼时。

  他的神色浮泛起一种追忆好梦的惘然。

  兄弟在深宫相伴的快乐,彼此的关怀、慰藉与照顾,同生共死的决心,咬牙切齿与和好如初,情谊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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