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君子

  世间最令人感到抱歉的事之一,大约便是感觉到了对方对你的期待,却穷极最大的努力也无法予以回应,明知自己无错,可就是无法令自己的心不感觉到负疚。便如此时的练无瑕,将“剑邪”二字在心头翻来覆去的念着,只觉得心下快要被这沉甸甸的名字碾出一个窟窿,却依旧寻不出一丝可供回忆的影子。

  见她目光茫然,谈无欲将端着的茶盅凑至唇边饮了一口,素还真则适时的道:“这梅花茶滋味清嘉,若能与练道长上回做的梅苓糕共尝,口味想来会更觉幽雅。”听他如此说,练无瑕立即起身离席,素还真待她走远,方向谈无欲道:“不必试探,誓破清醒之后,她对双邪再无半分记忆。”

  “这关早就死透了的剑邪和凉透了的人邪什么事?我们现在要说的是你的事。”没等谈无欲回话,秦假仙已迫不及待的开口,“说真的,素还真啊,以前被金八珍那个死婆娘逼着给你提亲时我还当这练长生就是个见了你就走不动的痴女,后来远远看了一眼还当是座冰山,真的近距离接触了才发现真的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女人呐。如果不是我家花仔得罪不起,我都想把她娶回家!”

  “大仔,你想娶,人家也看不上你啊!”荫尸人吐槽道。秦假仙反手给了他一拳,又转回向素还真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鸭子都煮熟了端到你碗沿上,你就别再拿乔了,干脆的张嘴吧。你说是不是啊药师?”

  被点名发言的慕少艾笑道:“是,不是,我老人家又不是当事人,怎么发表意见?不过既然秦假仙你点了我的名,药师就是没话可说也得说两句。”他正色些许,向素还真道,“萍山练峨眉可是公认的最接近飞升境界的道门先天,练长生自身修为也是一流,这门亲事对你素还真来说恐怕是有十足的安全感吧?风夫人毕竟辞世多年,连令郎都早已长大成人自立门户,你便是当真续弦,也是情理中事,想来哪怕是令郎也不会说什么。”他悠哉悠哉的吸了口水烟,两道雪白的寿眉颤了颤,难得的正经之色只维持了两句话的功夫,就又是一副潇散模样,“何况,还是如此一位瑰姿艳逸的美人,不容辜负,要不素还真你还是从了吧?青阳子,你怎么看?”

  “姻缘之事,当然要听当事人自己的意见。”青阳子推道,稍迟疑了一下,却又,“然而若说个人的看法……莫召奴,你觉得呢?”

  吞吞吐吐,虽未明白说出,可言外之意分明还是规劝。素还真无奈目视莫召奴,在他孤立无援的求助眼神沐浴下,姿容端雅的青年干脆以扇掩面,吟了一首俳句:“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立花北枝的俳句]。”语声优美,一点也没妨碍众人提炼出关键词——寂寞。

  谈无欲笑了一声,眼底说不清是揶揄还是讥诮:“民意如此,怎么样素还真,你考虑考虑?”

  “事关女子名节,开不得玩笑。”一干损友纷纷倒戈,素还真实在无奈,“列位心意素还真心领,只是这门婚事对我而言自然有利,对练长生而言却未必无害。练道长是萍山练峨眉之徒,而她身为萍山一脉的首徒法嗣,练峨眉对她寄托了多少期待,人之常情,不用我说,众位也必心知肚明。据说玄宗宗主曾预言,练长生当为两千年后道门第一人。而佛门圣域最高领袖圣尊者一步莲华,当日亦对练长生青眼有加。”

  “苦境已有多少年,不曾出过成功历劫飞升的仙者?”素还真神色澄明坦然,“她本有无限的前程与可能,而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该是因为一桩誓愿而与一名无心之人仓促结合,终生碌碌于风波险恶、相夫教子的生活。况且,”他若有若无的一瞥谈无欲,“谈无欲应也清楚,练道长过往,对剑邪颇有恋慕。”

  “还有这么一回事?”秦假仙还是头一回听说如此内幕,他回忆了下剑雪平凡落寞的形容,又想想练无瑕华艳殊丽的容貌,怎么想怎么不相配,“完全不是一路人啊,这都能凑到一起?”

  你是不知,她真正暗生情愫的那位,比起剑邪来更不像是一路人。

  更确切的来说,是已然陌路。

  冰风岭一战,分明是两情相悦,可一个低情商一个粗线条,枉他与蝴蝶君特意创造机会让两人独处,仍是闹了个不欢而散,事后六丑废人见一剑封禅烦恼不堪,好笑之余忍不住出言点拨:“若不破釜沉舟一试,怎知对方不愿为你舍仙入凡?比起独自困顿,镇日心神难安,与练长生坦诚一谈又有何妨?”

  可惜此后风波迭起,一剑封禅觉醒化身吞佛童子,练长生记忆全失情系素还真,即便是故人重逢,他也无法去问两人:“你们可曾向彼此坦诚过心意?”

  曾为六丑废人的谈无欲暗叹一声,与素还真交换了一个眼神,颔首道:“毕竟人事皆非,有些旧事不提也罢。”

  屈世途附和道:“谈无欲说得对,旧事不提也罢。不过素还真呐,我记得练姑娘的天人之誓可是非你不可解的,你是不愿意她耽于情爱荒废修行,可你不接受她,她的修为同样无法有寸进。万一还是找不到破解之法呢?你总不能一直这么拖下去吧?”

  “一定能找到。”素还真果断道,语气间满是斩钉截铁的肯定,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他说得有多心虚。毕竟素还真虽然号称半神半圣亦半仙,却不是真正的神仙,对于仙道的领悟自不如那位传闻中最接近仙家境界的萍山练峨眉,要找出其中的漏洞简直是难于登天。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容许自己退败。

  作为苦境第一流智者的素还真,狡兔三窟对他而言是最寻常不过的作风,但只有在这件事上,他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这么坚决啊,真是可惜了。”屈世途大大的叹了口气,不止是他,众人脸上或多或少的都露出了惋惜之色。

  闻名不如见面,之前众人只是大致的了解了这场孽缘的始末,站在素还真友人的立场上,他们对于这场近似于飞来横祸的桃花劫口头看似调侃,实则心底也是颇为抵触。只是真正见了练长生,他们才惊讶的发现,这名女子竟然是真的配得上素还真的。

  在江湖上一路走来,素还真的桃花运虽然颇盛,但或多或少的都不尽如人意。心弦过于幼稚,慕容娟心术不正,百里报信因爱生恨,甚至连被素还真奉为唯一爱人的风采铃,其出身天蝶盟的履历也不是十分美妙,之后更因为不懂武艺而屡屡被迫卷入江湖纷争之中,乃至最后香消玉殒。

  然而练长生是不同的,她出身萍山道门,是最接近登仙境界的先天人萍山练峨眉的义女,武学也是深得其母真传,已逾先天境界;身家清白,品行上佳,以秦假仙消息之灵通,也硬是没能搜出半点黑历史来,反倒是听了两耳朵的来自广大人民群众的歌颂之词;容貌堪称国色,即使不是众人多年来所见过的第一美人,但也再举不出哪个美人能够当真胜过她去——更不用提她身后那庞大的关系网。

  如此的般配,只可惜,这世上原有太多的男男女女,明明彼此相配,却始终无法成就姻缘。哪怕是有刹那相遇,但又注定只能错身而过。

  练无瑕再进来时,众人已转为谈论阔别多年间的各种传闻,她坐在一旁默然听着,面容含笑,神思却总有些游离不属,这种莫名的心不在焉感一直到将客人一一送走后也未能消失。当晚,当素还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时,她已坐在湖时上执箫轻吹了良久。

  练无瑕爱琴亦擅琴,于箫上只会些皮毛功夫,可情绪郁郁之时,比起清心之琴,她确是偏爱箫声三分。

  可她是从何时起对箫有了爱念呢?

  她记得,那年她救了一名老医,对他腰间所佩的箫一见倾心,待讨过来时方知那箫名瑕,居然与她的名字有一字相同,很是有缘。可她曾见世间诸般雅器,弦首的怒沧琴,龙首的白玉琴,她自己的守静琴亦非凡品,却为何会独独倾心于一支竹箫,彼时的心情,她已记不得了。

  感觉到素还真的凝视,她没有回头。只有云字幽微,似极了泪光明灭:“素还真,我是不是忘记了许多事?”

  “练道长想要忆起吗?”素还真问道。

  谷风习习,吹得练无瑕的衣发摆舞如夜莲,她依旧没有回头:“既无从忆起,便不知自己忘记的是什么,自然更无所谓想与不想。我只知,除非是无路可走的不得已,否则即使有万箭穿心之痛,我也绝不会选择遗忘。”

  “素某亦如此想,放下,未必不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素还真温声劝道,“练道长既已选择放下,便不必再回头追寻,这除了徒然自苦外,又有何益?”非关男女之情,仅从一名旁观者的角度,素还真也并不希望练长生忆起旧事。异度魔界开启之时,练长生急追而来又恸极晕厥的情形是他亲眼目睹,剑邪与人邪,不管她视哪一个为友,爱的又是哪一个,都已无意义。剑邪毕竟惨死于人邪剑下,而人邪又已彻底化为魔界大将吞佛童子,以练长生幽婉纯良的性情,怎么可能面对得了如此残酷的事实?

  练无瑕回头看他,夜月朦胧下,她眸瞳间的光华幽明若稀世的珠玉:“那你,又放下了吗?”

  浅浅一问,令素还真有片刻的怔然。不远处的女冠衣袂临风飘举,容颜殊妙幽艳,恍然若妙严圣境垂下的一片云影霞色。他看在眼中,却只忆起久远之前不夜天含愿台的初见,伊人乌发红袖,低眉浅吟之间,凝尽了江南的烟雨春光。

  “偏爱江南古烟雨,醉仙姝靓影消魂,记取水佩风裳,云冠绛袖……”他不觉说道,眉宇间神色似叹似悲。练无瑕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悲切而温存的神情。她转回头,默默望向天际幽月。她一直望着,一直望着,仿佛由始而终,一路望见了这段情孽盈缺不移的宿命尽头。

  蓦然间,素还真看见她回头望来。

  “独钟世上高品格,修君子气华淡雅,一如清而不媚,泥亦难污。”她续道。

  作者有话要说:  偏爱江南古烟雨,醉仙姝靓影消魂,记取水佩风裳,云冠绛袖

  独钟世上高品格,修君子气华淡雅,一如清而不媚,泥亦难污。

  这是雾霜雪的咏荷联,作者菌把原句的“白冠翠袖”改成了“云冠绛袖”,更契合风采铃的形象

第161章 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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