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红尘不染

  天人骨如其名, 喻天生仙人之骨, 融入人身, 能使其无视壁障,生生跨越一个大境界。

  陆念慈本就是半步超脱, 这一步,令他脱胎换骨,进入芸芸武者渴望的顶峰——超脱众生!

  仿佛继承了旧主脾性,天人骨极为霸道。

  仙力溢散, 宛如狂风巨浪侵蚀宿主肉身,碾碎人骨, 重塑仙躯,仿佛一座山岳聚沙而垒, 好似一条江河集水而湃。

  一道天柱般的身影, 屹立沙海之畔。

  仙力不断溢散,似水银流浆自人窍穴淌出,覆盖全身。

  这场面极为诡奇,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在为硕大的泥胎镀上清釉。

  陆念慈感受到磅礴法力, 浩如江海,源源不绝。此刻, 他是空前绝后的强大, 仿佛一剑能挑落大日,一掌能夷平泰山。

  忍不住想要舒展胸襟畅笑, 发泄多年来,豪情壮志禁锢于虚弱凡躯中的阴鸷郁气。

  但他唇角已被定格于一条僵硬的弧度, 喜怒不由自己。

  清圣、苍白,但又僵硬、诡异,目中没有眼珠,身上没有颜色。

  仙音缭绕,足踏莲华,是人而非人,就好似一尊将将塑成白玉道君。

  仙力侵蚀宿主后,溢散仍未休止,化为滚滚烟尘,弥散开去。

  流沙、草木、马匹与人一旦沾染,化为苍白玉石。

  流沙海间,风烟回旋,流光溢彩,皑皑玉原如霜雕雪塑仿佛仙人道域。然而再美,也是生灵尸骨。

  拓跋飞沙眼皮猛跳,见烟尘缓缓逼近,留下一片苍白、美丽但冰冷玉石。

  扭腰摆臀,努力挪动身躯,想要避开侵蚀。

  然而,他才从玄都大阵的余威中解脱,此刻又被那妖娆诡奇的仙音唱得头晕脑胀,浑身发软。

  可谓才出狼群又入虎穴,性命危在旦夕。

  忽然,身旁传来窸窣动静,扭头看去。

  难兄难弟独孤依靠腰腹、膝盖、手肘,轮番用力,竭力拔起身躯。

  单膝跪地,艰难地从靴掖抽出一把短匕,每动一下,便要歇一口气。

  拓跋飞沙感到不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有什么用处……”

  然后,他哑了,像是一只被人攥住喉骨的鸦。

  鲜血洒下,独孤背拱如桥,抱住自己无声地颤抖了一下。

  剧烈喘息过后,他将捅穿双耳的短匕扔在地上,摇晃起身,拖着步子抱起依兰昭。

  随后转身走向拓跋,用漠然无光的眼神俯看他。

  拓跋飞沙神色僵硬,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口中一阵阵的泛苦。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要老子求他?休想,老子即便死在这里,也不会……

  胡思乱想间,被人猛地拽住前襟,拎起甩上肩头。

  一百八十余斤分量,压得独孤身形一矮。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沙海外行去。

  然而,这番挣扎只是徒劳,诡异烟尘缀于身后,仿佛猫戏老鼠,不急不缓,寸寸迫近。

  三人踽踽而行,在大漠黄沙间拓下斜长人影。

  依兰昭说不了什么,努力催动‘花谢荼靡’,奈何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她深恨自己无用,窝人怀里,紧咬着细白的牙。

  独孤也说不了什么,他原本就是一个哑巴。

  唯独拓跋飞沙开了口,他倒挂在人肩头,看不见神情。

  盯着烟尘漫至人足下,玉化了黑靴,攀着裤腿缓缓上延,独孤却像没有知觉一般,拔起石腿,重重迈步。

  “独孤,你是条硬汉,今日……我服了你。”

  若是平时,独孤定将这句话拿笔记下,强逼拓跋飞沙按上手印,指着它奚落对方一辈子。

  但是,溢出血丝的双耳什么也听不见。

  神色平静,目光向前,一步一印,顽强地想要走出沙海。

  如此绝望之际,忽有黄沙扬起,两匹烈马昂扬嘶鸣,拖曳一辆马车,横冲而来。

  狂风卷起,将三人拔出玉原,摔入车厢。

  车轮碾过白玉,在驾驭者短促的呼喝声中,回旋斜走,犁出一道弧辙,将滚滚烟尘甩于身后,狂奔而去。

  拓跋飞沙摔得七晕八素,扶着木板,忍住干呕,望向驾车人的背影,又惊又怒:“你怎么没事?”

  谈玄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双腿盘坐,手挽缰绳。

  “玄一介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素来爱好和平,见不得打打杀杀,至今连只鸡都没有杀过。”

  “因而,在敌我双方短兵相接时,便寻了个地方,藏了起来。”

  马车掠过一株胡杨,顺手折下一枝兜在怀里,充作马鞭。从容悠然得不像是逃命,而像是在游赏大漠风情。

  拓跋飞沙勃然作色:“你这是临阵脱逃,依我苦海法度,当断手断足!”

  “哈!”谈玄长袖一振,洒出无数道篆,织出一张巨网,将追逐而来的烟尘阻了一阻。

  “事急从权,搏杀之事,玄帮不上忙,且碍手碍脚。若一不小心被人俘虏,既丢了苦海的脸面,又让诸位同僚投鼠忌器,反倒弄巧成拙。”

  “莫如从一开始便躲起来,不给诸位带来丝毫麻烦,岂不两全?”

  一副全然是为你等着想的模样,并将一枚药瓶抛向三人。

  “冰心丹,可稳定神魂,削弱魔音对你们的影响。”

  拓跋飞沙气了个倒仰,正欲怒骂,被人揪着衣襟拽了过去,一大把苦药塞进口里。

  依兰昭扶起独孤喂药,俏面如霜。

  “危机关头,当同舟共济,以众生主涅槃大事为先。”

  “谁若再闹,老娘就把他从这车踹下去。”

  正说着,忽然一道庞大阴影笼罩头顶,四人同时抬头,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一座巍峨山岳自长空落下,连绵不绝,覆压百里。

  仔细再看,竟是人之一掌,五指合拢如山岳脊脉,繁密掌纹似千沟万壑。好似天穹突然塌陷了一方,将整片大漠合于掌中。

  人在这巨掌之下,渺小如蜉蝣,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战栗绝望。

  “这还怎么躲?”拓跋飞沙目眦尽裂,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谈玄第一次不再笑得那般轻松,望着盖下的黑影,喃喃道:“闭上眼睛,求老天保佑,留我等一命。”

  巨掌牵起狂风大作,越演越烈,舞成百条龙卷,鞭挞大地。

  马儿惊慌嘶鸣,拖着马车一同翻倒,被狂风掀飞,消失在茫茫沙瀑间。

  碎石纷纷,如急促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尹小婉身上。

  但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剖腹伤处,鲜血止不住地流,身躯因失血失温,渐渐麻木。

  昏昏沉沉地想着,这样了却一生也罢,只不知顾师兄他,是否会在奈何桥上等我?

  而后一道温热手掌覆于身上,有人抱起了她。

  那人将她庇护怀间,挡住碎石与沙瀑的冲击。掌按腹部,青光浮现,令伤口渐渐弥合。

  “你还救我做什么?”尹小婉眼睛虚开一条缝隙,凝视身前人。

  尹剑心没有吭声,只全力催动蕴生之力,挽救胞妹性命。

  而他自己失去法力庇护,身躯已有一半玉化。

  他不敢去瞧尹小婉的眼。

  尹小婉嘴唇颤了颤,也没有说出伤害他的话。

  虚弱伸手,抚摸这个男人伤痕累累的面孔。

  眺望远方那尊无情无味的白玉道君,蓦然一叹。

  张开双臂,将人拢在怀里,仿佛慈母拥住受尽委屈的孩童,轻拍后背。

  “好可怜的人,好可怜的人……”

  尹剑心双肩一颤,霎时泪水滂沱。

  巨掌遮天蔽日,令天地如从白昼入夜,不见光明。

  看眼三百里大漠草原,将被一掌夷平。

  同为道器的明尊圣火,仿佛被激怒一般,无声咆哮。

  焰中响起轻叹,似古罄悠然,又如无尽风声越过空谷、山川、大漠、岁月,一声漫过一声。

  烈火昭昭,冲入云霄,然后寸寸凝固,形成一座擎峙地的绝峰,顶住巨掌,傲然不屈。

  焰心明如琥珀,照出一道人影,一眼忘俗。

  “人心纷纷,如恒河沙数,一念无明,顿起波涛万丈。”

  “陆念慈,你可知转轮瞳重归我手后,我非但没用,还将之毁去?”

  白玉道君俯视于人,面孔遮住半壁穹庐,显得震撼又可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足下禀性多骄桀,你我敌手多年,如何不知?”

  “转轮瞳、天人骨,是你龙游浅水,虎落平阳那段不堪过往的证明。依着足下从不回首的性情,毁之以葬往昔,如何做不出来?”

  焰中人纵声一笑:“若道器果真是个百利无害的好东西,即使心存缔结,束之高阁便是,毁了它岂非败家?”

  白玉道君声音微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看过《天生道种本纪》,应当诸多道器来历。”

  “长生果,是北戎王庭颁布‘杀佛令’,五十载时间,屠灭百里灵山,千座佛寺,万万佛子,用其尸骨孕育而出。”

  “胎藏佛莲,是观世音不忍见民生凋敝,哀鸿遍野,舍身度化毗那夜迦,腹中结出的孽花业果。”

  “明尊圣火,是摩尼明尊与须弥世尊决战,重伤被困后,亲眼见师长、亲友、门徒与生养他的摩尼教被夷灭殆尽,悲号而死时留下的血泪。”

  “转轮瞳、天人骨,慈航道君在世时,也不过是他身上一双眼睛,一副骨头而已。而在他死后,成了轮转生死,破劫渡厄的道器……你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所谓道器,是由一群绝顶强者,天生圣人的血、泪、悲、悔、苦厄与牺牲浇灌而生,是他们历经考验结下的道果。”

  “正合阿难佛陀所言,不经痛苦,不历劫难,不证如来。”

  “因此,身承道器者,同样要接受天地为令此道器诞生所降之磨难。”故而秦莲见被胎藏佛莲反噬,顾子瞻因转轮瞳寿命所剩无几。”

  焰中人拂袖大笑,笑声中几许慷慨苍凉。

  “自古英雄豪杰,如大漠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纵死,亦将会化为指引世人的道标。”

  “只有经受住他们的考验,百折千回心依旧,才能有资格为其主,这便是道器诞生的意义。”

  “我历劫而回,脱俗还真,何需外物为我增彩?”

  “只是你,陆念慈。”目光穿透焰心,照在白玉道君身上,如万古明月,撼人心魂,“已做好准备,迎接天人骨的考验了么?”

  陆念慈心神微恍,竟然动摇起来,惶然、震动,而后癫狂大笑。

  “李红尘,差点儿中了你的诡计,休想拖延时间。”

  “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今日我以大漠为坟,山岳为墓,送你重回黄泉!”

  巨掌按下,地动山摇,朱红焰柱寸寸崩裂,坠如雪崩。

  恰此时,裴戎与商崔嵬策马而至,满身风尘。

  所见景象如此绝望,白玉荒原一望无垠,独擎天地的焰柱摇摇欲坠。

  裴戎目光颤颤,不由抬臂,好似手一伸,便能握住那焰中人。

  然这咫尺之距,却比一生还要漫长。

  神情焦灼,急催骏马。

  当踏入玉原,马儿哀鸣,四蹄化为玉柱,因急驰而折断,带着两人摔倒在地。须臾,凝固成一尊痛苦挣扎的玉像。

  商崔嵬拽着裴戎,翻身而起。

  “我来为你开路!”

  青川引出鞘,雪寒剑锋穿过滚滚烟尘,指向天地尽头。

  他打心眼里,不认同裴戎与李红尘的纠葛。

  觉得他这受尽半辈子苦难的师弟,值得一个更好的人。

  但这一次,他不会去阻止,反而是要帮裴戎劈开一条道路。

  不知道,这一回,他们能否活着回去。

  只是不希望裴戎留下一丝遗憾,他深知那种滋味。

  当他如一个局外人般,被人轻描淡写告知师尊全家死讯,那种无力挽回的痛苦,不愿裴戎品尝。

  啊——————

  随着罗浮剑子一声咆哮,大自在剑诀催发至极致,剑意生生不息凝聚青锋。

  口鼻溢血,骨肉崩裂,他仍不断灌注。

  啪,耳畔传来一声轻响,仿佛神魂深处枷锁破裂,宏大气息冲霄而起,竟是一息破境,跨入半步超脱。

  水龙斩出,狂吟不休,万里澄江似练,涤净玉色烟尘,扫清一路坦途。

  鲜珠自掌心滴落,商崔嵬胸膛起伏,双手共持,方将青川引稳住。

  头也不回,沉声喊道:“裴戎!”

  修长身影从他身后跃出,染尘浸血的靴底点剑而行,随人用力抡剑,鹘掠而起,一线苍影划过长空。

  白玉道君神识覆盖大漠,早已发现裴戎两人行动,蔑然且可笑。

  一只蝼蚁,妄图涉足仙人间的交手。

  “好一对同命鸳鸯,真是可歌可泣。”

  拂动长袖,宛如云浪卷来,无数玉色荆棘凌空出现,悬停当头。

  面对这片枪海剑雨,裴戎身影仿佛一只孤寥燕雀,被人用万具鹰弓龙弩猎捕。

  他狭眸微眯,含着不屈之意。金刀拖着流焰环于身前,死人刀诀蠢蠢欲动。将以凡人之身,与天争命。

  玉色荆棘落下,如疾风骤雨,令整片天地为之一暗。

  忽然,穹庐中风起云涌,层云下陷,金光上浮,结成一副太乙八卦,替人挡住棘雨。

  狂风将裴戎长发拂得凌乱,愕然回顾。

  谈玄靠坐在翻倒的马车旁,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捻袖拭去唇边血渍,手捏法诀,瑟瑟发抖。

  豁命结出八卦后,气息一衰再衰,顿时半张面孔被烟尘侵蚀,如同戴上一副诡异面具。

  两人目光交错间,谈玄艰难扯出一笑,奋力抬手。

  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卦次第浮起,化为阶梯,拖起裴戎足步,送往朱红焰柱。

  眼见即将突破这片绝狱,沙海间的玉像忽然活了过来,在白玉道君的怒吟声中,以彼此身躯垒成山丘,人攀着人,伸出千万双手去抓裴戎脚踝。

  太乙八卦在他们的冲击下,渐渐出现崩裂之兆。

  这时,天际传来一声鹰唳,燃火双翼自红日而现,镶着一道金芒。苍鹰击空而来,利爪长抻,握住裴戎手臂。

  与此同时,秣马城上传来一声咆哮,破音泣血。

  “白玉王,送他过去!”

  穆洛在阿尔罕的扶持下,登上焦黑城楼,将栏杆拍遍,鸿雁声断。

  破旧皮袄不知丢去哪里,脊背裸露,鲜红“柳”字燃烧,刻骨入髓。

  面对白玉道君庞大面孔,海东青金瞳如刀,发出一道悍然无畏的鸣唳,阔羽一振,将人带入云霄。

  听见那声音,裴戎呼吸一凝,只觉胸中涛澜万丈,横冲直撞地涌至眼眶。牙咬了又咬,手握了又握,生生忍过那阵酸涩。

  他大笑。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与海东青掠至天极处时,松开手,纵身一跃,浩瀚青空落去一影。

  恰此时,圣火破碎,残红纷纷,宛如三百里桃花,灼灼而绽。

  满月似的手臂伸出,将这九天而落的人影接入怀中。

  裴戎贴着那人温凉的锁骨,胸膛起伏,激烈搏动,一下一下擂着对方的胸怀。

  他抬头,见发如墨泼,白润耳畔,一颗小痣红如胭脂,十分惹眼。

  裴戎觉得自己永生难忘这一望,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而他一眼,恰似落山河青苍一点。

  “瞧瞧这是什么。”揽住人腰上的手,掂了掂,“上天为贺我涅槃,送来的贺礼么?”

第159章 红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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