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终)

  永瑞四年。

  诺音阁。

  有人敲门,云离从床榻上坐起来,披了件衣服,然后起身找灯。

  不知这些年上面是刮起了什么风,仙君天神们开始喜欢晚上看戏。好在琴靳把阴府的习惯带到了天上,晚上精力充沛,是以云离只消在白天接待众位仙君,至于半夜的客人,琴靳自会替他招待妥帖。

  可这时琴靳却容人来敲门打搅他,想是碰见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了。

  不知不觉,云离的脾气似乎变得愈发光滑了,起床气什么的,走到门边的时候就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他提灯照亮门窗,门窗上映出一女子的剪影。

  从剪影上看,那女子款然大方,像是幕遮。

  幕遮许久没来诺音阁了,听说臧南带她游遍了九重天下的各个仙境,也游遍了夏国五州,这会儿两人去到夏国的四海之外探访新天地去了。云离心目中的师父快活得很,和臧南君成天黏在一起,更是把以前“我要一个人当游仙”的誓言抛了个一干二净,哪有时间和精力回来看一眼他这辛苦操持着司命仙境的徒弟。

  怕师父是和臧南生了矛盾、心情不好,云离忙开门,想赶快迎幕遮进来。

  不过,门外的女子却不是幕遮。

  而是筠瑶。

  云离侧身让门:“筠瑶君?”

  自南天门别过,云离便不知道后来筠瑶去做了什么。两人在诺音阁里小叙片刻,云离才听筠瑶说她在天上一个僻静的地方,又写起了簿子。

  云离:“那筠瑶君打不打算回司命仙境?”

  筠瑶摇头说她就是写着玩,玩够了还是要回夏国;偶尔腻了不要紧,对她来说下面还是比上面自在。

  后筠瑶说明来意道:“我下去找我簿子里的人,想着先来问问云离君,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那么晚过来打搅,还请见谅。”云离摇头说“无事”,又问筠瑶为何要下去,又为何会想到自己。

  筠瑶:“写得膈应了,不外乎是因为笔下的字敲不中簿子里那人的愿念,觉得还是找那人当面谈谈的好。至于为何找你……只是因为我要去的地方离修竹近,不知道云离君有无同行的意愿?”云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几下桌子,问说何处,筠瑶道:“随水镇。”

  “……”

  筠瑶:“前些年幕遮君到了我在湖州的住处,提起你的时候,说你太累,一个人把司命仙境的事情都揽完了。”云离兀自沉默,筠瑶笑道:“我现在可算是替幕遮君找到了借口,劝你下去歇歇了。”

  云离:“筠瑶君也不用替我师父试探了。”

  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不想得通这一茬,他只是觉得司命仙境正日益成为它该有的样子,他忙得踏实,压根说不上什么“为忙而忙”的想法。筠瑶垂眼托起下巴,保持笑容道:“那好,云离君,这回就当我邀请故友出游吧。”

  筠瑶说,她簿子里的人姓“莫”,家研古字,近日颓废莫名,簿子是难以接续了。

  云离:“听起来像莫玄莫青那一脉?”

  但墨家不是在海州吗?

  起初筠瑶的疑惑点和云离一样,此时她自然能看懂云离的想法,道:“燮明宗在京城放的一把火,烧的当然不仅仅是京城。座上的人一换,大家小家的格局都变了。”因着这话,云离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皇宫中烧起的火,想到更迭之变,不由感慨。

  昔日熹佑皇帝赵之永不承嘉辉皇帝治国的训诫,向全天下批驳说赵其斌残暴嗜杀,要绝其道以辟仁路,令众人笃信佛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实则赵之永和当年的赵其斌走的是一模一样的路,那就是在“从前”和“现在”之间划一道严格的分割线,新铸一块密不透风的方块。

  可赵之永的“方块”漏洞之大,他自己却全然不觉。

  面上分两道,熹佑皇帝却是去了“真”存了“伪”。百世千秋的妄想曾经勒断了赵其斌的脖子,熹佑御宇二十五年,同样被这样的妄想挞下了皇位。

  燮明宗旧人从隐居处拔剑而出,用红色将夏国上下的白绫染透,拥新皇登基,再铲平国师府,重建宗门,与皇宫傲然相望。

  几十年又去,年号记录着变化更替,而今已到了“永瑞”。安然之后云离没再写新的命簿,久不闻夏国京城中事,而今竟然已经不知道座上的皇帝姓甚名谁了。

  筠瑶道:“莫青的长子名乌,万华年间得罪了皇帝,全家逃难,十余年事情平息,才在蜀州随水镇落户。”

  云离:“墨家得罪‘万华’?如何?”

  筠瑶摇头叹道:“他们家除了与朝廷争执文典的事情、被人责说是卖弄清高,令皇帝心烦,还能怎么得罪皇帝?”

  ……

  再叙片刻,两人动身前往蜀州随水镇。

  修竹引水用的竹管现下推广到了这个小镇,小镇四处都能听见水声,或流动或滴落,水声弹奏着空灵的曲子。

  筠瑶找到莫家的时候,莫家的老家仆正在院子里接水,淡然的神色与小瓦屋倒也相搭。筠瑶和云离站在篱笆外面,等老家仆接完水看过来,被问及来历,筠瑶说自己和云离来自湖州的游人,行经此地,现在想找个地方避避寒。

  老家仆说稍等,回屋向自家主人报了一声,后出来请两人进屋。

  瓦屋简朴,但不算破败;里面把着一女童的手写字的男子,应该就是筠瑶要找的莫澄了。有外人来避寒,莫澄只是抬眼淡淡一笑,复又低下头,指导小女儿练字。云离并没有在男子脸上看到筠瑶所形容的“颓靡”,但却也感察到了消极避世清心寡欲的决然。

  那女童尚是活泼的年纪,但一次头也没有抬,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安置好筠瑶和云离,老家仆出门烧水去了。筠瑶绕到莫澄身后,看他教女儿写字,找话说道:“先生的父辈、祖辈,可是拜谒过从前的海州莫家?”饶是莫澄心如止水,听到一位陌生女子提到自己如此隐秘的家事,也不由吃惊,于是暂时停了笔,看了看筠瑶又看了看云离。

  小女孩拨开爹爹的手,把笔拿过来,自己蘸墨写字。

  筠瑶笑道:“我看先生家中的桌子椅子都躺着古籍拓本,再者先生反复叫女儿练习这个‘莫’字,所以就想到海州莫家一脉了。”

  莫澄轻轻一笑,说现在世上竟然还有人知道他们莫家。环视一番,莫澄这才意识到家中确实无处可坐,便清了两张凳子出来,请筠瑶和云离坐下休息。

  过了会儿,莫澄略显忧郁道:“家传到了我这里,就该彻底断了。”

  筠瑶:“先生何故有此忧虑?”

  莫澄道:“做学问怕的不是没有结果,而是怕做学问的人再也没有那颗心。”他将视线从幕遮脸上移开,落在随处堆叠的拓本上,又道:“衣食所困,而今致力农耕,心无余力,力更不足……而且,妻子亡故,家传无后,还要忧心女儿的出路……”断断续续说了些破碎的话,莫澄踱步良久,最后走到女儿身边,摸了摸她的头。

  筠瑶想说什么,可好像找不到妥当的提法,索性沉默了。

  云离见她欲言又止,投以眼神问询,筠瑶传音说莫澄还有个弟弟,可莫澄一个字都没提到他。

  片刻,云离随手捡起一拓本,翻看道:“莫先生,我见这里面字迹最新的批注,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此时那老家仆提着烧开的水进来了,接着在桌上排开几个杯子,挨个倒满水,给屋子里的众人暖手。听到云离的话,老家仆叹道:“小公子快别提这茬事了,就是因为‘那一位’,我们的一星薄田都险些保不住呢。”

  莫澄苦笑,说隔间里住着自己的小弟。境遇阻塞,他去年让弟弟去参加乡试,哪知他在题卷上大找出题人的错处,挥笔指责,不避言辞,着实惹恼了蜀州布政台。莫澄问小弟何故这般,得到回答说题卷上错漏百出,若依错作答,有辱家风。

  老家仆道:“他才十几岁,哪能真找到布政台的错处,凭空臆想罢了。”

  而后,莫澄似在自言自语:“风马牛不相及……风马牛不相及……他作何偏要把‘风’训成‘放’字……哎,我莫家所谓学问传世,而今竟然做学问走上了偏道,入仕也不得了。”听他叹完,筠瑶道:“先生怎知是偏道?”

  莫澄一怔,后摇头不答。

  归途难明,不为世容就是偏道,也不需要他解释了。

  老家仆晃了晃水壶,听壶里还剩了些水,便掀开帘子去到隔间;云离听他道:“小少爷,喏,我给你再添点水……唔,你又画这个啊?”

  筠瑶和云离对视一眼。

  云离鬼使神差掀开帘子,进到隔间,见得一十二三岁的少年背门而坐,正专心“作画”。

  而除了拓本,地上桌上,铺满了同一个内容的画。

  金鱼。

  ……

  云离正失神,那老家仆抬眼看向他,道了声“小公子?”

  少年闻声回头,笔尖的一滴墨落在纸上的同时,他眼睛中的墨痕也渐渐晕开了。

  ……

  而后,两人相视一笑。

  会意不语。

  ……

  云离掀开帘子退出去,在筠瑶旁边轻声道:“‘大树分岔’的理论,筠瑶君比我懂。这莫澄,我就不替筠瑶君出谋划策了。”

  嘉辉二百年。

第八十六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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