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夜色微芒,天边冥冥泛亮,寒冷和饥饿让防空洞里的人都说不出话,所有人蜷缩在狭窄的空间。天亮的时候,外面都是废墟,街上才有人影出现。他们脸上都是灰土,头发蓬乱,低着头似在找什么,防空洞里的人接二连三出去,偶尔开过一辆军蓬卡车,路上的人都闪到一边,车上装载的都是昨天被炸死的日本兵。

  她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块馕饼,包在报纸里,声音是昨天她救的那个人的,那人说:“给你吃。”那人已经挪到她身边,当他们回头看彼此时,两个人都露出惊讶。她说:“你不是和冯深他们在一起的人吗?”何程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她,昨天原来是她救了自己,他点头说:“真巧,在这里也能碰见。”碰到认识的人,她一夜紧张的心有一刻放松,她道:“宝晴呢?她有没有和你在一起?”何程回过头看着外面说:“没有,我们工作不一样。”她有些失望,低下头“哦”了一声。

  何程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她好像知道他们的身份,他回头看了她两眼,见她吃了两口馕饼,然后又掰了一半递给他,说:“你也饿了吧?给你。”他也很久没吃东西,这本是他答谢救命恩人的,可他也饿了一宿,他想了想还是接过来,一边吃一边看外面车子的流动。过了一会儿,这里面的人也差不多都走了,何程出来,她也跟着出来,重见光明的感觉真好,只是闪过这一个念头,何程回头对她说:“我们就此分手吧。”她问道:“你去哪儿?”何程声音低沉,说:“杀一个汉奸。”她脑中闪过万归程临死前对她说的话,她问:“汉奸是谁?他叫什么?”何程见她如此在意,只是说:“一个刚从日本回来的密使。”她抓着他的手说:“我也去。”

  陈舒翌接了电话刚挂,就有一个兵在外说:“您关着的三名人质凌晨潜逃,被小野大队的人包围了,前来请示您要怎么办?”

  革命党还没抓到,应舒贺的军舰又在江上,昨日的空袭已经损失了好多人,伤员都被送往医院。陈舒翌转身说:“先别动他们,我一会儿就去。”那人敬了礼退下去。

  下午的时候,陈舒翌从大楼里出来,说:“去关押处。”他上了汽车,周边的兵亦是安排的严,丝毫没有下手的地方。他们的车子往东开去,一直躲在暗处的人了解他去的方向,很快就离开这里。

  他们在破废的别院被关到天亮,外边的兵也在外面守到天亮。全大成以为他们会冲进来,手里持着枪本想顽强抵抗到最后,但天都亮了,外面都没有行动。陈晔平躺在榻上,唐琪见他脸色气色全无,心生难过,这里连点水都没有。陈晔平瞄到她眼里有泪花,开口说:“别这样……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又怎么会被他们关进来?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忽然哑语,因为不想说陈舒翌的事,又刺激了他,对此时他来说太残酷……于是头低得更低。陈晔平看出来她有事隐瞒,也不去追问,又靠在那里眯了会儿。

  窗纸投射进来的光线愈来愈强,这间破废屋子里满是灰尘。外面终于有了响动,全大成站起来听外面的动静。小院里的十几名日本兵啪地挺直身子向陈舒翌敬礼,陈舒翌进了这里,朝门看去,大队走上前在他身边说:“那三个人就在里面,一个都没有跑。”

  陈舒翌正对着门,然后挥手示意,大队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带手下到门洞外把守。陈舒翌只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云里露出一些阳光照在雕花的门框上,随后他示意身边的人去开门。

  那两个人去开门,全大成从旁边横刺过来,一个人闪了过去,另一个人制住了他,缴了他的枪,全大成半跪了下去,他耗费了一夜的精力,点水未尽,再要挣扎也动不了。

  陈晔平慢慢睁开眼,屋子里大亮,他侧回头看到全大成被人按住,他坐起来,唐琪站在那里,陈舒翌跨上台阶,迈进门槛,陈晔平看见一人走了进来,唐琪见到陈舒翌,僵在那里,她明明记得陈舒翌说不会来见陈晔平……她知道大事不好,僵硬地说:“你怎么会来?”

  陈晔平听她的口气,两个人像是认识,于是带着好奇抬起头,那一刻给了他会心一击。他愣住了,以为自己在做梦,而那个人渐渐朝他走来,他才明白是真的。他两只手发力,努力使自己坐起来,脚下没有稳住还是瘫了下去。唐琪“呀”地叫了一声,蹲下去扶他起来,陈舒翌给了她一个眼神,他弯腰扶起陈晔平。陈晔平再抬起头来,双目亦是充血,他捂着胸口,却久久说不出话。而陈舒翌则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陈晔平咽了口水,而从昨日滴水未沾,他咽到喉咙里的味道腥甜,他的脸色难看又铁青,一瞬间,他将所有事都在脑中过渡一遍,越难以遏制住胸口翻涌的感觉。

  他也没想到自己开口对陈舒翌说的第一句话,:“你们早就见过?”

  他的语气出奇的平静,望了一眼唐琪,唐琪低下头。

  陈舒翌的语气沉稳刚劲,也很镇静,他说:“唐琪妹妹来外港见到了我,出于我们从小的关系,我邀她住了两天。”

  唐琪和陈晔平眼神碰撞,陈晔平说:“你居然把她关起来?”

  陈舒翌目光微沉,道:“我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昨天对岸的人来空袭,要不是我留住唐琪,她说不定会在街上遇到炸弹被炸死……你看,经过一夜,这里一点事都没有。”

  他昨夜睡得昏沉,但也听见了外面的轰炸声,而陈舒翌却说“对岸的人”,他立刻想到一人。他始终不去看陈舒翌的脸,他忽然说:“我回来时找过你,他们都说你死了……既然你活着,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陈舒翌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旁人亦无法感觉到他话里的绝情,道:“为什么要来见你?陈舒翌已经死了。”

  唐琪去看陈晔平的表情,他似是在极力忍着什么,只见他慢慢点着头,终于迎向他的目光,他语气略显激动道:“那你是谁?”

  陈舒翌坦然说:“你得到过消息,我是日方派来的密使,你原要见的人就是我。”

  陈晔平脚下踉跄,他的右腿往后一腿,手扶住后面的桌子。唐琪去帮他,陈晔平重新站起来,后面的小几桌面上落下一个手印,他的手沾了灰。

  “你为什么要这样?”

  陈舒翌眼里闪过一道光,极是锐利,他面不改色道:“我说过,以前的陈舒翌死了,而我,是来跟你谈判的——”

  陈晔平瞪向他,他的眼珠通红,不知是绝望或是怒火,而陈舒翌的部下端进来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好酒好菜,又放了两只凳子。

  陈舒翌说:“你先吃饱我们再详谈,你这样的身子,这一晚过得不是很好吧?”

  陈晔平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他看着前方说:“小时候我爹说我命大,从马上摔下山坡几天就能活泼乱跳……可是我大哥就没那么好了,他打小身体不好,父亲请了三个奶娘照顾他——”

  陈舒翌刚要坐下,愣了愣,还是坐下去。坐下后见陈晔平依旧站着,他说:“吃不吃是你的事,身体是你的,可是……我坐着你站着,让人看见这不太好吧?”

  陈晔平道:“那你就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

  陈舒翌嘴角微微一笑,倒了杯酒抿了一口,他始终知道自己的弟弟脾气这般大,这种时候,他谁的话都不会听。之后他回头让自己的部下出去,全大成叫了声“参谋长”,亦是担心,陈晔平不说话,全大成被两个人拖下去。

  陈舒翌给另一只酒杯里也倒满,抬首示意他坐下,陈晔平看着他嘴角泛起苦笑,接过他手里的酒盅,却没有喝而是重重放到桌子上。

  陈舒翌说:“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他们把你关在这里?你来了这里,也应该打了最坏的打算吧?”

  陈晔平握着桌面,只是道:“做好了死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连那都不是最坏的事。”他的目光冷峻,陈舒翌本想做一个微笑,可是却被他的眼神顶了回去,连他自己也感到身体一凛。

  陈舒翌说:“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我前几日见过应舒贺,和他谈及与日本联手一事,可是我走两天,他在怀平自任总司令,昨晚空袭就是他的杰作。”他说完了,陈舒翌见他毫无所动,陈晔平用手指敲着桌面,咚咚咚地几声,陈舒翌听着心烦,微愠道:“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陈晔平停下手中动作,抬头对他说:“关我什么事?”

  陈舒翌右眼跳了几下,说道:“你人还在里面,他下令用飞机空袭对付日本司令部,可也是对你的生死不顾,你不生气吗?”

  陈晔平却道:“他本就是这样一人,你要是惹恼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国家大义面前,这种小事算什么?”

  陈舒翌说:“他连你都不管,对你来讲是小事?你难道就不寒心?”

  陈晔平道:“我跟他既没血缘关系,我当然无所谓……让我寒心的人现在坐在我面前,而他恰好成了汉奸。”

  陈舒翌却说:“这世界上本身就是弱肉强食,如果你进过生意场,你就会懂……而且,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也未必对你真心,还不如养得一条狗……”

  陈晔平的眼光对上他久久沉默,他在思虑陈舒翌最后一句话的含义……终于他开口说:“家里谁对你不好?你是大哥,又管着所有生意……你还缺什么?”

  陈舒翌道:“缺什么?我是长子,从小就有人教育我长子就要负担起家里的责任,我什么都学,对家人,对兄弟姐妹,无一不恪守礼节有大哥的样子。直到有一天,父亲对我越来越严格,我还以为是我做得不好……那时正好弟弟出生了,父亲高兴的笑脸让人难以忘怀,他开始对弟弟加倍好,而我呢?他对我更加严苛,有时偶尔流露出来的亲切,我都觉得十分陌生……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陈晔平摇摇头。

  “因为我不是原配生的。”

  陈晔平听后面露震惊之色。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陈舒翌摊开手说:“我名义上的母亲对我是很好,但我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而父亲娶回来的小老婆却对我特别好。这是我懂事之后听到柴房里的老妈子说闲话的时候我知道的。”他凄凉的看着陈晔平笑道:“原来家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你,唯独只有我……”

  陈晔平舔了舔嘴唇说:“我也不知道这其中缘故,只是母亲让我别对你说……”

  陈舒翌道:“为什么呢?”

  他低眼道:“好像是父亲不喜欢五妈……他不想让你认她……因为她是名伶出身。”

  陈舒翌闷了一口酒,说:“他说的很对啊。”陈晔平看他又倒了杯酒,放下酒壶,忽然拍桌道:“她一个戏子,不好好在台上唱戏,干嘛不自量力跑出去给别人当小老婆?她不清楚自己身份低贱吗?!”

  陈晔平怔了怔,没想到他原来这么清楚而且在意,他说:“没想到你这么恨五妈,可是她很疼你的,因为父亲的原因她不能认你,她也很难过吧?毕竟她才是你亲娘……”

  陈舒翌点头说:“是啊,她疼我又怎么样?你知道她让我过着什么生活吗?父亲不疼我……他疼得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也只关心你疼爱你……我算什么!”他肘边的酒盅被撞翻,酒水洒了出来,他几乎歇斯底里,想把几十年身上的气全都发泄出来,他说道:“你很幸运,你是被从小宠到大的……不幸的是我,我从小就要学这学那,长大了帮家里打点生意,以为父亲终于能够另眼看我,可是他却跟我说想让你一起来……你哪点比我努力?说穿了你就是不学无术,生意上的事你再学十年都跟不上我!”最后他自嘲的笑说:“你说我恨五妈?你错了,我恨她干什么?她一个戏子什么都做不了……可我就是讨厌她,讨厌她跟我说话的样子,整日穿得花枝招展,我连看都不想看见她!我告诉你,我恨的是陈明忠!他自以为是,有眼无珠,他瞧不上我,是啊……他瞧不上我……所以他死了活该!”

  陈舒翌把自己的凳子踢翻,他终于泄了这口气!而里面的一声巨响传到外面,外面的人亦是听见了,犹豫要不要开门。而陈晔平刚才第一眼看到陈舒翌时,脑海里的假想又浮出水面,他一开始压制住这个想法的扩散,而现在听他歇斯底里说的最后一句,他从凳上猛然站起来,他说:“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父亲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陈舒翌正视他,有些得意说:“这重要吗?父亲死了,家里的人都死了……死无罪证。”

  陈晔平喊道:“你个混蛋!”他毅然决然掀翻了菜席。

  这个动静让外面的人直接推门进来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陈晔平虽是重伤在身,但还是冲过去拉住他的衣领,陈舒翌的部下看见了上来阻拦,陈舒翌却让那人下去。门关上,陈舒翌也不反抗,任他拽着自己的衣领,陈晔平满目充血,他咬着牙说:“你若是看我不顺眼,何必大费周章?我这辈子都不会水性,你有的是机会把我推进湖里,我也反抗不了……”

  陈舒翌道:“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我要让陈明忠看看,你永远都比不上我。”

  陈晔平朝他脸上打了一拳。他没有力气,陈舒翌也只是把脸偏过去,但嘴角还是流了血。

  “你没有良心!”

  “是。我的良心是被亲人毁掉的——”

  他们双目对视。

  屋子里沉默很久,而外面的天气也在变化,像是要下雨。很久之后,陈舒翌说:“我们谈正事吧。”

  陈晔平像是想通什么,点头说:“好。”

  陈舒翌把凳子捡起来,桌上还有没被摔在地上的酒菜,地上一片狼藉,他恢复平静,沉住气说:“你是应舒贺的参谋长,你能够说服他,我们不想和他起冲突,而且,日方的空军明早就到,不是这里,是西北地区,将会有一场惨烈的战斗,如果他不想这样,就让他和我们联手,把西北割地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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