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到外港时天已黑下来,从船上望下去,码头灯火通明,远方的西欧建筑更是亮着灯,从窗里透出一点光芒。

  先是士兵下船,还有一部汽车在等他们。全大成在船上给她松了绑,她微微一惊,后来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来是陈晔平的主意,不过全大成还是对她提了一点心,让她跟在自己身边,不让她逃跑。

  陈晔平走过去,一个日本兵朝他敬礼,说了一句话,然后去给他开车门。她和全大成在后边,却被告知他们要坐的车是后面一辆。全大成心中一紧,怕会有什么差错。然而和陈晔平同坐的还有一位日本顾问,陈晔平看见他,那名日本顾问姓成田,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二人微微一笑,成田说:“路上辛苦了。我为您准备了一桌晚餐,可否赏脸?”

  陈晔平亦无法推脱。随后他们的车便先开了。

  全大成和她坐上车,他们的车本跟着前面那辆车,可是到了一处饭店外,那辆车先停了。他们的车一闪即过,全大成让司机停下,那司机也是个日本人,用蹩脚的国语说:“我负责送你们去饭店,中途不能下车。”

  全大成急得一拍椅背,那司机闻所未动,继续向前开。好在饭店就在拐弯处的尽头,离得不远。从外面看整体富丽堂皇,里面灯光如昼,旋转门两边各有一个洋侍应,他们一进去,就被请到各自的房间,除了前台的服务生,好像没有一位客人的样子。

  全大成在门眼里见那个人离开,过了一会儿自己也下楼去,可很快他又回来了。全大成满脸愁容,她见了就问:“你怎么回来了?”全大成便说:“饭店外都是日本兵。”她顿时一凛,背后一凉,全大成何曾不是这种感觉。可眼下只能着急的在屋子里踱步,等陈晔平回来。

  陈晔平和成田进了一间包厢,很快服务生就上菜,香味扑鼻,成田指着一道菜说:“这是我在日本国常吃的生鱼片,鱼是今早刚从日本空运过来的,特意为您准备的。”陈晔平不胜荣幸,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沾了酱汁尝了一次,虽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仍旧对成田笑着说:“多谢款待,您也开动吧。”

  他们吃着饭,又聊了一会儿,陈晔平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可是成田说话婉转,虽是一直带着笑意,但这笑里像是夹着枪棒,他说话又客气,陈晔平已经知道从他嘴里不能问出什么了,所幸放开了吃。

  服务生他们的杯子里倒了酒,成田敬他,他也拿起杯子,然后一饮而尽。成田继续给他介绍桌上的日本菜式,中间又有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进来,据成田介绍说她叫靖子。靖子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小碎步走去里边拿了一瓶烧酒出来。她像是要尽地主之谊,倒酒的时候成田对他说:“忘了说一下,这是我的妻子。”

  陈晔平露出惊讶,忙道:“原来是成田夫人。失敬,失敬。”

  靖子微微一笑离开饭桌之后就拉开门走到外面去,她似是没有走一直在门外。陈晔平好奇地问他:“没想到夫人跟您一起来了,只是她一个女子随您到这里,您不担忧?”

  成田一听心下了然,便道:“我与夫人结缘数十载,她一直跟着我不离左右。托了天皇的福,不管是哪里的战事,我们从未输过。”

  陈晔平面色一沉,当下沉默,只是握着手里的杯子转了一圈,随后仰头喝光。成田见他有些酒量,于是自己把旁边的酒瓶拿过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陈晔平淡淡说了句:“谢谢。”成田忽然想起什么,回到位置上说:“忘了跟您说,陈参谋长。今晚还有一人要过来与您打声招呼。”

  陈晔平目光闪过一丝惊异,心里想的是他们不会那么快就动手……试探着问:“难道是那位密使?”

  可是成田摇头道:“不,密使还未到,他听说您到了之后他不会在,为表遗憾,于是请一位长官来迎接你的到来。”

  陈晔平疑惑道:“不知这位长官是谁?”他若无其事的喝了杯酒。成田说话的时候又给他倒上一杯,他说:“提到他,他可是我们宫本大佐的钦点的郎婿,他……”

  这时纸门被拉开,靖子进来说:“万长官来了。”

  成田立时站起来,到门口时,万归程也已经从外面走进来,成田说:“归程君。”他们两个人打了声招呼,万归程的目光就移向室内的陈晔平。他脱下手套,一身西装,擦得锃亮的皮鞋,走到陈晔平面前,伸出右手说:“久闻大名。”

  陈晔平本不想动,但见他伸出手来,便慢慢站起来,左手撑着桌子,转过身笑着说:“万长官,初次见面。”

  万归程右手戴着一只金表,在略显黯淡的室内散发出幽幽的光芒。他们握完手,成田坐在那里说:“归程君,你来的有点晚。我们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就为了等你。”

  万归程倒是觉得万分抱歉,走进来,他看了一眼室内,便道:“我受大佐所托,前来看看,陈参谋长对今天的晚餐感觉如何?”

  陈晔平说:“我一下船就被成田先生热情的邀请到了这里,喝了酒,倒是解了在船上待了一夜的困乏。”

  万归程听他如此说,见桌上放着两瓶酒,于是走到外面唤了一人进来,然后说:“我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不过我特意给参谋长带了一瓶红酒,这是我托人从法国运回来的。虽然不足挂齿,但也是一点小心意,请收下。”

  陈晔平站起来说:“万长官何必这么客气。”然后转身对他们两个人道:“我今日一下船就来了这里,叨扰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对了,成田先生,请问密使何时肯见我?”

  万归程替他说道:“到时候我们会去饭店请您。”

  他们三人走到外面,直到了门口,前面有一辆车停着,万归程道:“虽然饭店不远,但还是让我送一下你吧。”车门已经打开,陈晔平进了车,万归程在车上说:“不知您的腿是怎么受伤的?”陈晔平道:“车祸,遭人暗算。”万归程语气带着歉意道:“那真是不好意思。”随后小心翼翼说:“那不知人抓到了没有?”

  陈晔平回头看他,说:“如果让我知道是谁,此人一定不会活着。”

  万归程轻笑一声。这时车停在饭店门口,万归程并没有从车里出来,陈晔平进去时他把自己送的红酒递给他,说:“希望您好好品尝。”

  陈晔平亦是露出笑容,点头道:“这是一定的,而且我的秘书和副官也随我来了,我也会把万长官的这份心意传达给他们。”他把车门关上。

  万归程的嘴角一沉,眼睛里似乎含着某种感情目睹陈晔平转身进了饭店,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最后司机见他在发呆,于是说:“长官。长官。”

  万归程才从思绪中回神,让司机开车。

  夜里总是冷的,好在洋人开的饭店里供了暖气,连走廊上都十分温暖。全大成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脚步有重有浅,便知是陈晔平回来了。他开了门,陈晔平闻声回过头,全大成面色警觉瞄了走廊两侧是否有人,陈晔平进去,倒是心中舒了口气,把红酒随手搁在进门来的柜子上。

  全大成上来就问:“没事吧?”

  陈晔平摇摇头,他身上还穿着军装大衣,进了屋子里感觉暖气开得太暖,他脱下大衣,全大成立时接过给他挂到衣架上。

  全大成又道:“没有什么异常吗?没有见到什么特别的人?”

  她站在窗边,窗帘全拉上了,只是留了一截缝隙,她的目光望窗外看去,她淡淡朝屋内看了一下,陈晔平道:“他们不会那么快,最起码也得等明天。对了,去把那瓶红酒开了。”

  他这么一吩咐,全大成便走过去把红酒取出来,翻了柜子的抽屉拿出一个开红酒的起子,红酒打开了,陈晔平让他倒上,然后问:“我刚才下车看见街上都是日本兵。”全大成点头,他倒了红酒,说:“不知道他们要搞什么,只是我们这次……”陈晔平走过来,他一脸平静说:“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我非常想见那个密使,临死前想见见他的真面目。”

  全大成觉得他现在说这种话不吉利,但也没有说出口。谁说不是,他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这里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事情的发生。他们同时往那边看过去,陈晔平拿了桌上的酒杯给她送过去,递到她手里,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抿了一口说:“我不会喝酒。”

  陈晔平却是淡淡一笑,站在她对面靠在窗台上,他透过缝隙向楼下望去,仰头品了一口红酒说:“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她抬起头,辨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陈晔平右边的嘴角上扬,像是对她笑了一下,她微微一怔。

  全大成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听不见,只是陈晔平把酒杯放到柜上,走时对她说:“这瓶红酒你替我喝完吧。”

  他们走出来,全大成关上门,随陈晔平到了对面的房间。关上门后,按了墙上的开关,房间顿时一亮。陈晔平坐到沙发上,全大成听对面暂时没有动静,过来和他说:“她真的要跟着我们吗?我还是不放心她。若是她和那个汉奸里外应和,我觉得我们活不过今晚。”

  陈晔平倒也不急,解开两颗衬衫扣子,他听出了言外之意:“那你想怎么办?”

  全大成顿了一下,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说:“虽然这事不光彩,事态紧急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拿她作人质……”

  过了很久听到陈晔平冷笑一声,道:“我就算葬身于此,拿一个女人作人质换自己一条命,岂不让世人笑话?”

  全大成一时哑然,却也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去。只是忽然他听见对面开门又关上的声音,虽是极小心地,但还是让他听到了。他想陈晔平也应该听见了,他走到门口往门眼里看了一眼,于是回来问:“要不要马上把她抓回来?”

  陈晔平对他说:“世千之大,人各有志,随她去吧。”

  全大成却是不甘心,抓住沙发的一角捶了一下。

  她开了门后一路小心翼翼跑到楼下,中间回过头两次,不知全大成会不会追上来。可是她多虑了,她走到一楼,正要出旋转门时,对面排着两队日本兵,身后背着枪在巡视,她只得退了回来。她在大厅里彷徨了一阵,忽然想到饭店里有没有后门什么的,她绕到酒店后面,这种运气却被她遇见了。她转动门把手,只有头上开着电灯,光线很暗,那门没有上锁,一股寒气迎面而来,空荡黑暗的大街上,这边竟没有安排日本兵。她差点迈出一步,可是突然心念一转,微微摇动的右脚收了回来。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无路可去,就代表着她无处可逃。前方是理不清的迷途,身份是谜的旧情人,她是一只羔羊。后方是即将燃起的家园炮火,即使是硝烟也会将她粉身碎骨。

  “她从你的衣服里偷走那本通行证,后来是城防营的一个小兵说,拿着那本通行证的是个男人,他们连那个人的身份都没查就放行了,不过……据当时那个小兵回忆的长相,像是关东军通缉的革命党。他们以为是你的人,所以就没特别搜查。”

  陈晔平想了一会儿,只道:“我听说前两天一直在抓这些人,抓到几个漏网之鱼,却自缢在牢里了。”

  全大成点头说:“她为什么会和革命党扯上关系?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陈晔平在想些什么,只是走廊里有关门声,全大成就在门旁,往门眼里看去,不料人回来了,他看见她的背影一下子闪进去了。陈晔平向他看过去,全大成走过来,他不知道发生什么,她又回来了,对陈晔平说:“我去问问她?”陈晔平却瞧了他一眼,像是他说了句多余的话,他闭嘴了,过了一会儿陈晔平起身进浴室洗澡。

  浴室传来水龙头的流水声。全大成打开门看走廊无异,又走到窗边观察外边的动静,他看了一会儿,下面的日本兵就是在监视这个饭店,他寻思着,听浴室里的水声渐渐变小,可是忽然里面剧烈的响了一下,似是什么东西沉重的摔了一下。

  全大成只是缓了一下,听浴室里瞬间安静,他突然发觉不对劲,敲了敲门,问道:“参谋长,参谋长……”里面没有应答的声音,他正想撞门进去,就在这时里面的人说:“我没事。”

  陈晔平费力爬起来,他一只手抓住浴缸一角,一只手抓住台面,浴缸里的水满溢流到外面,自地砖引到下水道。他着实费了把力,脚浸在水里。他从小怕水,更是经历过掉进池塘里差点溺死,他自此以后都不敢接近水多的地方。他不小心跌了一跤,也是因为忽然脑中一闪而过当时的场景。他对外面的人说了句“没事”,自己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后,却站在原地久久没回过神来。

  夜阑风静,她睡在床上,忽然感到胸口压着什么,直喘不过气。她紧皱眉头,额上贴了一层细密汗珠,人却还是半梦半醒。

  “方伯母在天有灵,世俨,你要振作起来……”

  那一日她去方家吊唁,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也只能说这么一句。方世俨垂下的眼睛几近无神,微微点头。他那时穿着孝衣,面颊消瘦,到了守灵第三日在亲戚百般劝说下他终于喝了一碗粥。

  可那几日父亲总在她面前提盛凌恺,而盛凌恺为着家里的生意频繁的来安镇,她自知推托的话父亲在盛家那里的颜面何存,所以盛凌恺到家拜访时她都会陪他半日。盛凌恺带了那套国外的画笔送给她,她很是意外,原以为他是随口说说。

  他在安镇待了两日,她也是陪了他一天,盛凌恺回去时她照父亲说的去了他旅馆找他,一早送他去火车站。盛凌恺来了这么多次,想必火车站的路早已熟悉了,他见她来,心里倒是喜滋滋的,以为她对他有了好感。

  那天阳光明媚,盛凌恺在路上叫了辆车,他还反复说不用她送,可是她却执意如此,实际上有话和他说清楚,她觉得如果不说的话对盛凌恺不公平。盛凌恺拦了辆车,朝她招手,她走上前去,他绅士的先让她上车,她说了声“谢谢”,一只脚踏进车里,就要低头钻进去车里时,她看见对面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往这看来。她怔住,一时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可是身后有盛凌恺,等了等,她下意识的坐进车里。直到车子开动,她透过窗看着方世俨,方世俨也在看着这辆车。他未脱孝服,刚才一家香烛铺子出来,手里拿着蜡烛和线香。

  “我这样的男人确实配不上你,你我可能本来就没有缘分……你又聪明又善良,不知多少人去你家提亲,而我……”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只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方世俨已经转过身,离开前对她说:“祝你幸福。”

  她追上去想要解释,可终究跟不上他的步伐,她说:“你听我解释,那个盛凌恺是我父亲安排的,我推脱不了,我们只是见过面而已,我对他完全没有那种心思……”

  方世俨来的时候早已下定决心了,他的步子跨的大,她靠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太阳一会儿被乌云遮住,一会儿阳光照着半角墙壁。他离去的身影果断潇洒,独留她痛苦了很久。后来偶尔听到他的消息是通过冯深,她是什么时候不再去想他的,她也忘了。原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交集,而就在那一日,他冲破重围救了她。想到那一日,她流出眼泪,以为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现如今仔细一想,不过都是计划好的吧?有太多疑点。

第36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民国旧影:焚城雪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民国旧影:焚城雪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