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理医生是法兰克福领事馆特意安排的华裔医生伊丽莎白·刘,女性,三十岁,能说流利的中文,这样更有利于林卿的心理治疗。

  护士将林母和林卿带进等待室,微笑着让林母在这里等候,然后把林卿引到了治疗室中。

  大约是女性专用的,整个治疗室以淡粉色为主的基调显得很温馨。林卿一打开门,一只巨大的金毛犬先是向她摇了摇尾巴,然后直立而起,将两只厚实的前爪轻轻搭在她肩上,毛茸茸的脑袋亲热地在她怀里蹭着。

  林卿不由自主地笑着抚摸它的头,连心里的紧张也放下不少。

  动物治疗是近年来流行的新方法,相对于同类,喜欢小动物的人更容易在猫狗等宠物面前卸下警惕。在林卿到来之前,医院已经对她做过基本的情况调查,所以有这样的安排。

  “林小姐,欢迎你。”心理医生伊丽莎白微笑着走过来。

  林卿放开金毛犬,紧张感又涌上心头,她拘谨地和她握了握手,道:“你好。”

  伊丽莎白将她带到靠窗的粉色沙发上坐下,金毛犬也跳上去,把脑袋放到她大腿上枕着,林卿用手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犹豫着抬头去看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事先已经研究过斯德哥尔摩那边传过来的林卿的初步诊断,知道她的性格敏感,倔强,矛盾,于是微笑道:“你喜欢狗吗?”

  林卿看向金毛犬,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点了点头。

  “你家里有养狗吗?”伊丽莎白柔声问道。

  林卿摇了摇头,道:“我……妈妈不喜欢狗,觉得很脏。”

  “你喜欢的话,可以把它领回去的。”伊丽莎白观察着林卿的神色。

  “真的吗?”林卿有些惊讶地道:“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的。”伊丽莎白道:“它叫朱迪,是这附近的流浪狗,是被主人遗弃的。你喜欢的话,可以领回去让它陪陪你。”伊丽莎白笑道:“你看,它多喜欢你,”她伸出手去轻轻逗弄着朱迪的大耳朵,道:“人和宠物之间,也是要看缘分的。”

  林卿看着朱迪,眼神里流露出渴望,最终却化成了无奈,她微微笑了一下,道:“不必了。我明年就要回帝国了,也无法带走它,还是让它留在这里吧。”

  “是怕你母亲反对吗?”伊丽莎白温柔地看着她,问道。

  林卿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掩饰地喝了一口,勉强笑道:“有些东西,你去费尽心机地说服别人之后才得到,就已经没有当初的意义了。”

  伊丽莎白略略点着头,安静了一瞬,拿起水壶给她续了热水,道:“这几天有做过梦吗?”

  林卿顿了顿,道:“没有,我一向都睡得很好。”

  “那我很羡慕你,”伊丽莎白笑道:“几年前,我有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梦。”

  林卿关切地道:“怎么了?”

  “我总是梦到在一个幽暗的地下室里,我被人囚禁在那里,无法逃脱,那个地下室是石头做的,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户,我只能把手从窗户伸出去,我甚至能感到雨滴落在掌心里的清凉,你说神不神奇,就像真的一样。”

  “后来呢?你……跑出来了吗?”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柔声道:“我非但没有跑出来,后来还反复被那个绑匪侵犯。”

  林卿的脸色变了变。

  “让我羞耻的是,连被侵犯的感觉也是那么真实。”伊丽莎白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卿同情地问道:“没关系的,只是梦而已。”

  “梦有的时候可以反映人的内心状况,”伊丽莎白看着她,柔声道:“这个梦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爱上了这种感觉。”她迎着林卿怜悯的眼神,道:“身为一个心理医生,你应该知道这有多恐怖。”

  “你……”林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其实,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心理问题的,没有人是完美无瑕的。”

  “你说得对,”伊丽莎白笑道:“我刚开始也很抗拒,但是越是害怕,那个人越是每天降临我的梦境。直到我开始接受现实,并且期待着他的时候,这个王八蛋,竟然从此消失了,害得我难过了好久。”

  林卿被她幽默的语气逗笑了,道:“这个人一定是个很强大的男人吧,才能让你对他念念不忘。”

  “当然,”伊丽莎白有些怀念地道:“人都会有强权崇拜的心理,而女性因为在原始社会时就处于弱势,几百万年下来,潜意识里更容易向强者屈服。那个人,”她回忆了一下,柔声道:“我没有看清楚过他的脸,因为自始至终都很黑,但是他身上淡淡的月季的香味,以及强壮的身体,还有粗暴中蕴含着温柔的态度,都令我难忘。让我好一段时间都懒得找男朋友,因为现实中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一只手就能把我举起来。”

  林卿有些羞涩,但是彼此都是成年女性,谈论些禁忌话题,反而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调侃道:“那倒也是,我如果是你的话,我可能也会念念不忘吧。”

  伊丽莎白笑道:“一直过了快一年,我才能渐渐忘掉这个梦,重新开始交男朋友。”她随手翻开面前的文件夹,推到林卿面前,道:“所以如果我也是你的话,我也会爱上他。”

  林卿震惊地看着面前景匀的照片,她呆愣着,手足无措,伊丽莎白柔声说道:“爱一个人,又不犯法。”

  林卿的眼泪渐渐流了下来,她无法再继续伪装下去,抽泣着,开始哭出声音来。

  景匀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坐在自己的单人牢房里,面无表情地在一道道题目上打着勾。半个小时以后,他点击了提交,然后把平板从食物通道递出去,牢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神情平淡,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知道在那面单面镜之后,一定有人正在对他指指点点。

  “怎么样?”检察官问道。

  医生放下平板电脑,道:“从测试结果来看,严重的PTSD诱发精神分裂症,跟第一次的结果一样。”

  检察官点点头,道:“这也是好事,起码让公众不再把他视为英雄,而是一个疯子。”

  “如果他像布雷维克一样提起上诉,不肯承认精神鉴定结果呢?”助手问道。

  “不会。”检察官观察着景匀,道:“他和布雷维克不同,布雷维克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有罪,而他显然已经放弃了抵抗。这个案子的进程会很快。”

  “大概要多久?”医生好奇地问道。

  “布雷维克的案子用了一年,他的话因为有精神疾病,如果不上诉的话,最多三个月就可以出结果了。”

  “那真可怜,”医生耸了耸肩,道:“三个月之后,可是帝国人的农历新年吧,我身边的华人朋友已经在准备了。而他则要去精神病院呆着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检察官合上文件夹,道。

  景匀的预计和检察官的一样。他之前已经详细模拟过所有的细节,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在新年前后,他会从监狱转移出去,大概率是斯德哥尔摩郊外的瑞典国家精神病医院。一般的重犯都会关在这里,但是守卫情况,以他的眼光来看,实在算不上严密。大约两个月左右,他应该就能找到漏洞出去,再沿海路出发。好望角一带的话,上次奥莉维娅叮嘱他那里最近海盗频繁。保险起见,经美洲,绕过巴拿马运河,过太平洋,最后就能在帝国东南沿海一带的小岛上岸。到了之后,再去准备以后的事情。

  到那时,他就要和帝国情报局的上司部门,皇帝直属的金吾卫交手。这些人可不比罗马和斯德哥尔摩这些废物,个个都是精英,所以,到时候的准备时间,也会长了许多。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瑞典政府,当然主要是在勒班的授意下,开始明里暗里的暗示迪亚罗与教堂最后的爆炸有关,为了转移视线,还煞有介事地要提请北约裁决。意大利明年中期也要大选,总理面对迪亚罗这个烫手山芋,果断不想节外生枝,找了个由头迫使他辞职。

  景匀预料到迪亚罗最后一定极有可能会成为政治牺牲品,当然迪亚罗失势之后更加不会放过他,所以他也不能在斯德哥尔摩精神病院停留过久,不然一旦找准机会,迪亚罗一定会派人来报复他。

  所以,事情进展地越快越好。他默默站起来,走到旁边的单人床边,安静地躺下去,合上眼睛。

  林卿极少在别人面前哭泣,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但是她此刻终于在事实和压力面前崩溃了。她哭了足足有一分钟,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道:“对不起。”她擦着自己的眼泪,有些埋怨道:“刘医生,你不是心理医生吗?这样也可以吗?”

  伊丽莎白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你觉得人为什么会产生心理问题?”

  林卿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伊丽莎白道:“因为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所以,对于你来说,与其逃避内心对这个男人的情感,不如承认,放自己一马。”

  “可是不会有结果的,”林卿苦笑着道:“我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这世上有多少感情是有结果的?”伊丽莎白坐到她身边,道:“我们常说人要看开一点,意思就是叫你不要太执着。你自己也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事,做点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情感,熬过这段时间,你就好了。”

  林卿点了点头,道:“我也知道我的问题在哪里。其实我原本很抗拒心理治疗的,觉得是在暴露自己的隐私,但是你这么说,我感觉好多了,不然,总觉得自己喜欢上一个恐怖分子,很有负罪感。”

  伊丽莎白笑道:“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一点也不奇怪。你接受它,承认它,假以时日,它就会成为你的一段回忆。你逃避它,厌恶他,那它就会成为你的噩梦。”

  林卿点着头,很是认同她的观点,过了会儿,又犹豫着问道:“医生,我会不会恶化下去?”

  “比如?”伊丽莎白问道。

  “比如,”林卿看着她道:“会不会自杀?”

  伊丽莎白微笑着问道:“我注意到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是沿着屋檐走的,尽管这样会绕远,为什么?”

  林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近段时间新闻上常有高空掷物的报道,我怕被砸到。”她回答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伊丽莎白柔声道:“珍视自己的人,永远不会放弃自己。”

  林卿长长松了口气,道:“谢谢你,医生。”

  “林小姐,”伊丽莎白继续说道:“其实你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于这个男人,我真的很想帮助你。”

  林卿脸上的笑消失了一点,道:“什么?”

  “喜欢狗,却不被家人所容忍,”伊丽莎白抚摸着朱迪的毛发,道:“你的问题来源,是你的家庭。”

  林卿小小叹息了一下,道:“这世上最不能弥补的,就是流逝的时光。”

  “但我们可以从小事做起,”伊丽莎白笑道:“比如,今天让你母亲同意带朱迪回家,这就是个小小的进步。”

  “我母亲,”林卿想着措辞,道:“是个固执的人。在很多问题上,我已经放弃同她争执了。”她又淡淡补充了一句:“如果是我弟弟想要养狗,她就算讨厌,也会同意的。可惜我弟弟并没有这个打算。你看,这世上的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怪诞,渴求的人怎么也得不到,有权利的人却又不屑一顾。”

  她抬起头,补充道:“还是算了吧。我明年也要回帝国了,也带不走它。”

  “你已经习惯逃避了,”伊丽莎白道:“你知道问题产生的根源,那有没有想过去改变它?”

  她继续说道:“我来说服你的母亲,至于你回帝国,也可以带上它啊,飞机托运,也可以坐船。总之只要你想,总有办法的,除非你一开始就放弃了。”

  “路途那么远,”林卿看着朱迪的大眼睛,怜悯地道:“如果它死了呢?”

  “那如果没死呢?”伊丽莎白道:“你就可以和它在帝国开始一段新生活,你不向往吗?”

  林卿犹豫着,道:“好……我也,想要改变自己。”

  “那今天的治疗就到这里了。”伊丽莎白塞给她一张名片,道:“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她握了握林卿的手,道:“请你母亲进来,今天就让我们有点小小的欣喜吧。”

  林母被护士引进治疗室,礼貌地说道:“医生,我女儿的情况怎么样?”

  伊丽莎白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她。林母是一位高知女性,端庄,优雅,但也显露出她并不是一个柔软的母亲。

  “不严重,但需要长期治疗。”伊丽莎白道:“我希望您可以把这只狗带回家陪伴林小姐,这样有利于她的康复。”

  林母眼神转向金毛朱迪,看它吐着长舌头哈哈地喘着气企图过来舔她,于是立刻厌恶地退了几步,怀疑地看着伊丽莎白,道:“医生,你是认真的吗?”

  伊丽莎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您似乎不喜欢这个提议?”

  “当然不喜欢,”林母道:“我从来不允许家里养狗猫之类的,又吵闹又脏,”她似乎意识到了语气的不妥,于是平静地道:“我希望你可以换一个治疗方案。”

  伊丽莎白笑了笑,道:“女士,你爱自己的女儿吗?”

  “爱,当然爱。”

  伊丽莎白摊了摊手,道:“可是从我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你问题的焦点就集中在你自己是多么讨厌狗,而没有问过我一句,养狗为什么有利于林小姐的康复。抱歉,我并没有看到一个关心女儿病情的母亲。”

  林母有些语塞,道:“不好意思,是我冲动了。”

  “你知道我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林卿是什么反应吗?”伊丽莎白说道:“她只是说,妈妈不会同意的。女士,您是一位知识女性,有些话不需要我说的太明显吧。”

  林母皱眉道:“医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伊丽莎白微笑道:“林小姐说,如果是弟弟提出的要求,您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同意。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她不客气地道:“你是否可以在自我为中心的时候,把爱分一点给自己的女儿呢?”

  林母脸色沉了下来,道:“医生,我是来带女儿治疗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不是来参加亲子活动的。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些质疑你的专业性,我希望下次我们可以换一位专业的医生,不好意思,打搅了。”

  伊丽莎白见惯不怪地道:“那是您的权利。作为心理治疗的激进派,我被投诉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可以投诉我,但是女儿是你自己的,如果你真的爱她,起码不要因为一条狗让她失望。”

  林母深呼吸了几口,平静了一下情绪,道:“谢谢你的建议,我会另外给我女儿买一条狗的。”

  伊丽莎白看着她转身离开,无奈地摇了摇头,透过窗户看了看还在期待着的林卿,道:“可怜的姑娘。”

  林卿看着母亲带着怒容走出来,心沉到了谷底,母亲径直走向护士,道:“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怎么投诉?”

  护士有些讶异,但还是带着她走到了一个小房间。

  林卿有些绝望地摇了摇头,站起来,走了出去。

  医院周围很空旷,她默默看着远处覆盖着雪的山峰,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阳光很灿烂,她却只有寒冷的触感。她垂下头,笑了笑,就这样吧,果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时,一点点热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喷在她手上,林卿转过头来,金毛朱迪天真地歪着头,看着她。

  林卿有些惊喜,又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适才添加的医生的微信,伊丽莎白发了个笑脸,后面还有一句话:我替你走出了第一步,下面的,相信你自己可以完成,加油。

  母亲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看到牵着朱迪的林卿,愤怒地叫了一声,道:“医院的人是疯了吗?”

  林卿平静地道:“妈,我喜欢这条狗,我想养它。”

  林母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卿卿,妈妈再给你买一条狗可以吗?”

  林卿笑了笑,平静地道:“不用了,我知道妈妈不喜欢养狗,我已经成年了,不想再给你和爸爸添麻烦。我今天晚上就会搬出去住。”

  林母有些泫然欲泣,道:“卿卿,妈妈真的就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

  “您没错,”林卿静静说道:“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罢了。”

  “算了算了!”林母有些不甘,但是面对女儿的固执也只有让步:“妈妈不阻止你了好吗?我们回去吧。”

  两人一狗上了车,朱迪窝在林卿怀里,小心翼翼地偷瞄着脸色不善的林母。林卿拍了拍它的头,看到伊丽莎白发给自己的信息:爱自己,做更好的自己。她微笑了一下,回复了“谢谢”之后,几条新闻推送了过来,一条是斯德哥尔摩恐袭嫌犯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一条是意大利军情局局长突然宣布辞职。

  林母看了看后视镜里微笑着的女儿,长长叹了口气,想到:算了算了,一条狗罢了,卿卿喜欢就可以了。

  林卿看着照片上的景匀,怜悯地笑了笑,又点开第二条新闻,在下面留言道:活该,钟情阴谋的人终将被阴谋所伤。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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