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请救救我

　　从没想过，自己所见的, 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抛下她, 选择了陪伴母亲前往天堂的父亲。养大她，像是养着一条随时可以丢弃的野犬的舅舅。戏耍她，如同逗弄一只被网缚住无法挣脱的蝉的表兄。

　　以她女性的身份作为攻击点想要她交出大权的族人们, 认为她的年龄根本无法承担起家族振兴重担的长老们, 轻视她, 排挤她。学校的同学们孤立她, 老师们嘲讽厌恶她，让她在外面也无法获得喘息的机会。

　　到头来——

　　所谓的家族，不过是群各怀鬼胎争权夺利的无耻之徒。

　　所谓的同学，不过是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私之辈。

　　她的世界从一开始就充斥着恶臭，满溢着腥腐，烂得深入骨髓，无药可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挣脱，也从没有奢望过出淤泥而不染。为了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 她早已被这脏污的泥浆浸透, 染上了再也去不掉的黑，烙上了再也去不掉的印。

　　此生必定会与这地狱共沉沦, 或许直到死，也无法摆脱这宿命。

　　茉莉也的存在，不过是一场意外。

　　天使偶然间低下头，一视同仁地向地下的所有人伸出手，不在乎她满身脏污, 不在乎她浑身腥臭，握住她不自觉伸向光明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这只手，就是她整个世界里唯一的一束光。

　　天使并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却能精准地、不断地，给与她所需要的一切。她想要温暖，她给与温暖。她想要拥抱，她给与拥抱。她想要朋友，她给与朋友……她满足了她近乎于一切的诉求，终于有一天，她变得贪心了，开始奢求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我想要自由——

　　没有宣之于口，也没有体现在言行里，只是在连午夜梦回之际，偷偷的，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梦到自己出生在普普通通的家庭里，是一个什么都不懂每天只会烦恼成绩的小丫头，有着亲切和蔼的母亲，胡乱操心女儿被坏小子拐跑的父亲——对，就像是月胧阿姨和雅人叔叔那样，一家人吵吵闹闹地，过着简单又平静的生活。

　　然而，又一次，明明什么都没有提过，但她的天使还是神迹般地听到了她的愿望，然后——

　　【你的头脑就这样浪费掉是整个人类的损失！】

　　在她的面前，展现出了一条从未出现过的，通往金光照耀之地的荣耀之路：

　　你应该去更好的高中，你不该留在星奏，你该去最好的大学，去实现你的理想，去完满你的人生。

　　【你的目标应该是星辰大海啊！】

　　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通往天使和圣灵所在的，那个光辉璀璨，拥有着鲜花和掌声，幸福和未来的道路。

　　这是第一次，她看到了这滩泥沼之外的世界。

　　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她也拥有爬上去的机会。

　　可是，她可以吗？

　　这样的她，这样双手沾满鲜血，半个身子都已经陷在沼泽里出不来的她？

　　为了活下去，她做了太多的错事，那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我不想的”就可以一笔勾销的罪孽。她在决定对亲族挥下屠刀之时，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这样的她，有这个资格吗？

　　终究是不行的吧。

　　却忍不住向往，忍不住尝试着抬起胳膊，迈开步子，想要攀上那条路上看看，沿路到底都有什么风光。

　　【你不需要上什么高中，反正16岁生日一到，还是要退学的。】

　　忍不住去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如果舍得离开茉莉也身边的话，我会去哪所高中呢？

　　【大小姐，您要尽快生下继承人，否则族长之位一天就坐不稳。您所努力争来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忍不住去想，如果可以上大学的话，我该选择什么样的专业才好呢？

　　【在16岁的时候结婚，这是分家定下的条件。由乃小姐，时间不等人，请您尽快挑选合适的夫婿。】

　　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那些负累，她会对什么样的男人一见倾心，谈一场酸酸甜甜的恋爱？

　　【月底的最后一天，您和您的未来夫婿，我们扫榻以待。】

　　啊啊，要是一开始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尝试就好了。

　　为什么在死线临近之前，她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

　　失控了。

　　原本一潭死水的心，原本认定的命运脱了轨，开始扰乱她的判断。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由乃，今年的生日我们去泡温泉怎么样？”

　　午饭后，茉莉也坐在沙发上，温暖的身体紧紧靠着她，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

　　“可以啊，不过今年怎么提前这么久安排，是怕我还是怕那死小子没空陪你？”由乃任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撒娇，偏过头去蹭了蹭她的发顶，“放心，他要是敢没空，我就让他从此以后都没空。”

　　“不是啦，我是说下周，你的生日。”她的……生日？啊，是哦，死线死线的说久了，她竟然忘了，那原本是一个有着其他意义的日子。

　　仿佛没有察觉到由乃身体陡然的僵硬，茉莉也认真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计划着。

　　“去年我精神不太好，没能好好给你过。今年我们好好庆祝一下，你是想请大家来一起玩，还是就我们两个人？”

　　10月的最后一天，是她父母的祭日，对于年幼的由乃来说，仅此而已。我妻家每到这一天都会去墓地上香，舅舅也不厌其烦地每年都会强调一遍，是她害死了他的妹妹和妹夫。即便后来她坐上了家主的位子，那个大宅子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她对于生日的全部记忆，也都跟身边的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只有茉莉也会在那一天，对她露出笑容，送她礼物，告诉她这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所以她其实并不在乎形式，只要能在那一天见到她的笑容，她就满足了。

　　可今年——

　　“对不起茉莉也，今年我满16，家里规定这个生日要在本家过了。其实从29号我就要回家去准备了，一直忘了告诉你。”

　　藏在袖口里的右手紧攥着沙发布，由乃脸上却只露出了恰到好处地无奈和遗憾。

　　“哦，没关系，那我们去你家庆祝也一样嘛。还是说……不太方便？”

　　她的下颌骨轻微地动了下，条件反射地就想要拒绝，但看着她的眼睛，拒绝的话鬼使神差地就被咽了回去。

　　“如果只是你……和赤司的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妻由乃？那天的情况那么复杂你怎么能把茉莉也搅进去？！

　　“我家里的人不会说什么……”

　　请了她，隐瞒了这么久的秘密就会被揭穿，你最不愿意被她看到的一面就会暴露在她面前。

　　“我也会很高兴的。”

　　不管如何——

　　现在的她是族长，她的生日宴会，她的结婚仪式，不管是否是真心，她都希望茉莉也在场。她需要她的见证，她需要她的认可。如果说这是决定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那么，她希望那里有茉莉也的存在。

　　我的天使，我的茉莉也。

　　请在那里斩断我的留恋，给我彻底踏上修罗之道的勇气。

　　茉莉也实在是看不出来由乃到底隐瞒了什么。

　　由乃的应对态度没有太多异常，提及生日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因为是16岁生日所以家里要大操大办这种事，因为征君家每年都这样，茉莉也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如说以前的生日一直放任她在外面自己过还比较奇怪。

　　可日历上的“DeadLine”实在太过诡异，让她不得不在意。

　　由乃将自己的生日称作死线，肯定意味着这一天对她来说是“什么东西”的终结。

　　会是什么的终结呢，是好事，还是坏事？

　　联想到她最近跟不同男人见面的事，心里那根弦实在是没办法往好的那边偏移。

　　胸口沉闷又躁动不安，不好的预感充斥着整个脑海。由乃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茉莉也就越发担心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周末很快就在这种不安的氛围中过去了。

　　周一放学后，由乃照例因为有事，先行离开了学校。不过跟平时不同，这次她不仅是晚上不回来，而是直到生日会结束，都不会回来了。

　　走之前跟往常那样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茉莉也一大堆东西，什么睡前记得锁门之类的，啰嗦得跟一年前如出一辙。只是听着她没完没了的废话，看着她替自己整理领口的手，茉莉也却发现自己的心境已经跟那时完全不同了。

　　她握住由乃的手，又问了一遍：

　　“由乃，你真的没事吗？”

　　萧瑟的秋风吹过，头顶的树杈上落下了一片枯叶，从两人中间打着晃飘落。宽大的落叶遮住视线的瞬间，由乃撇了下嘴，牙关颤抖，在那瞬间露出了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

　　只是茉莉也轻巧的一句关心，她那层层筑起的屏障就被狠狠地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扯着千疮百孔的心脏又酸又疼。好想就这样扑进她的怀里，好想一口气把隐藏在心里所有的话都讲出来，好想一边哭唧唧一边求她摸摸头安慰她。

　　可自己到底想要向她寻求什么呢？到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话语什么样的安慰呢？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次，就算是她的天使，也没办法读懂她的心了吧。

　　软弱终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树叶飘过，由乃重新完成了表情控制，摆出了最温柔的笑。她抬起另一只手，覆在茉莉也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别担心，真的没事。那……就等我生日那天再见啦？”

　　茉莉也沉默了半晌，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摸了摸她的头，软糯的声线在她耳边轻缓地说：“由乃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害怕，我会去的，一定会去的。”

　　紧绷的情绪霎时间崩溃，泪意一下子涌上了眼眶，再也压抑不住。

　　为什么，她总能如此轻易地戳中她的软肋……

　　猝不及防。

　　由乃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茉莉也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张开嘴巴用着气音疯狂地大喊，任由她无法自控地抓皱自己的校服。泪水打湿了衣领，滚烫的液体没多久就变成了一片凉意，又在转瞬间被新的温度所覆盖。

　　她不知道由乃到底面对着怎么样困难的抉择，甚至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帮助她。但有一天毋庸置疑，她的由乃正在自己的怀里无声哭泣。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困境，那是不能告知任何人的秘密，但她仍在以这种从未有过的宣泄传达一种信号——

　　我需要你，请救救我！

　　“我会救你的。”她一字一顿地强调，在由乃的耳边许下诺言，“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救你的。所以由乃，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放弃，知道吗？”

　　哭过之后，顶着泛红的眼圈，由乃不再伪装平静，带着落寞地笑，依依不舍地跟茉莉也告别。她可以做的，她可以说出口的，就只有这些了。她就是个胆小鬼，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只把选择的权利丢给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天使。

　　不管到时候等待着自己的，是审判，还是救赎，她都心甘情愿，没有一句怨言。

　　“不管那天发生什么，我们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改变。我永远爱你，茉莉也。”

　　最后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由乃松开了两人紧握的手，踏上了前往人生最重要的分岔路的旅途。

　　茉莉也安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半拍地想起今天还有部活，这才神思不属地往网球场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球拍还挂在教室的书桌旁。

　　“啊，师傅，我还以为您今天不过来了呢。”

　　刚走到场边，松冈就推开铁门走了出来。发现她的神情不太对，就多问了句。

　　“您怎么了？”

　　“没什么，刚刚跟由乃说话，多费了点时间。”

　　虽然来了球场，但并没有那个心情打球，带着这样不上不下的心打球，也对不起陪自己练习的人，更对不起这位诚心求学的学长。跟他和部长道个歉，今天就请假吧。

　　“我——”

　　“会长是在跟您说她退学的事吗？刚刚我路过校长室，正好听到了。是会长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他后面到底说了什么，茉莉也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由乃她……退学了？

　　不是请假，不是休学，不是转学，而是……退学？

　　那件困扰她的事竟然这么难办，逼得她直接退学吗？

　　茉莉也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手机，因为太过紧张，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几次都没能完成。好不容易拿出的手机还一个不小心给摔了，要不是松冈眼疾手快替她接住，怕是要直接砸到地上去。

　　“师傅，您不舒服吗？”脸色好糟糕。

　　她再一次无视了松冈的话，接过手机后立刻拨打了由乃的电话，然而——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the……”

　　关机了。

　　提示音在耳边回响了好多遍，直到彻底断线后，茉莉也才放下听筒。

　　“对不起，松冈学长，麻烦您帮我给部长请个假。”

　　茉莉也重新抬起头，风掀动她的刘海，露出了那双坚定的眼眸。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作者有话要说：　　由乃虽然嘴上说着“我要茉莉也来见证我的决定”，其实心里想着的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