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本来,今天一切都好好的。

  孟省从地铺爬起来,做了牛奶燕麦粥、鸡蛋薄饼。然后回到卧室在李遇的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下,又绕到另一边,在林之叶脸上落下好几个响亮的吻,“起床啦,叶子。”

  李遇捂着头抱怨:“对待情人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兄弟像秋风扫落叶。”

  “哎呦,自打你跟黎老师和好后,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

  他们像往常一样挤公交上学,像往常一样吃午饭、聊天。如果不是林之叶突然告诉孟省,他要回家搞“突击检查”,他们会像往常一样回来写作业、喂鱼、揉林萌萌、趁李遇没回来前来一发。

  “你不用请假陪我。”打车去那不勒斯花园的路上,林之叶对孟省说。

  “你都告诉我了,不就是希望我陪你吗?”

  “好吧,被你说中了。”林之叶微微一笑。

  “怎么突然这时候回去?”

  “我从监视器里看见我爸中午就回来了,然后那女的也来了。我得让他们有措手不及的紧迫感。”

  最近,林之叶倒是有几次在晚上突然回家去,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要是配上个红袖章,活似居委会主任。

  孟省记得很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过一部老剧《闲人马大姐》,于是在心里默默给林之叶起了个外号:闲人林大哥。

  孟省每次都悬着一颗心,生怕撞见什么有碍观瞻的大场面。不过还好,林父和女人一直保持在一个男女授受不亲的距离上。当然亲过,只是他们没碰见过,孟省想。连他都能想到的事,林之叶又怎会想不到呢?所谓的检查,只是做个样子,让自己心里好受点,让这对男女难受点罢了。

  林之叶轻轻打开防盗门走进家来,四处张望,与刚好从厨房走出的女人视线相遇。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因为吓了一跳险些洒出。

  “林同学,你回来了。”

  林之叶本不想搭理她,但还是“嗯”了一声。

  孟省也对她点点头,心想:不知她父母知不知道,女儿又吊在这棵“老树”上了。

  林父正在书房看书,见林之叶回来了,诧异地问:“请假了?你们请假不是要给家长打电话的吗?”

  “我和班长很铁,有假条。”

  “我是正常请假的,林叔叔。”孟省对林父说。

  因为只有单手能活动,林父只好把书扣在桌上,然后去搅拌咖啡,“今天公司不忙,我又有点累,就先回来了。”

  林之叶到主卧转了一圈,发现地上铺了一条毛毯,上面放着夏凉被和枕头。他回到书房,倚在门边,对不远不近地坐在父亲身边的女人说:“你昨晚在这住了?”

  “是,我、我忘记收起来了。”

  “哦。”林之叶烦躁地摆摆手。

  孟省从冰箱拿了瓶可乐,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口气灌进肚里,用目光黏着林之叶。只见他又在屋里转悠了几圈,随后从书包取出琴房的钥匙,开门走进去。

  孟省想了想,起身跟了进去。那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女版的林之叶,从四面八方透过相框对他微笑,让他觉得自己庸凡至极。

  距离上一次开门已经有段时间了,三角钢琴落了一层薄灰。林之叶找来一块新抹布,擦拭着钢琴和琴凳,随后坐下来。抬眼望向孟省,又往边上挪了挪。

  孟省紧挨着他坐下,“我知道《小星星》怎么弹。”

  林之叶微微一笑,掀开琴盖,“那你试试。”

  孟省伸出粗大的右手食指,随便找了一个白键开始“单击”,一曲毫无节奏感、磕磕巴巴的《小星星》响起。

  “这颗星星像是喝醉了。”

  林之叶随即演示了一曲标准的《小星星》,然后又意犹未尽地弹起了另一首曲子。又是那首有点熟悉的钢琴曲……他首次目睹林之叶暴走后,听到的那首。

  还在哪听过呢……孟省望着那十根修长的手指,突然觉得蛋蛋一紧。

  他回忆起去年秋天那个放学后的晚上,陪李遇去宠物店的路上,挨了林父一记断子绝孙脚。然后,对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就是这个,准没错。

  “这叫什么?”孟省问。

  “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这是我妈最喜欢的一段。”

  孟省随口说:“这是你爸的手机铃声,你听过吧?”

  琴声戛然而止,林之叶的手指悬在琴键上,像是出了故障的木偶。

  “……他在家的时候,手机都是震动或者静音。”林之叶的十指慢慢握成拳头,落在腿上,“怀念又有什么用?图个心安而已。”

  如果怀念能使人死而复生的话,那这个宇宙早就被挤爆了。

  大概是受到琴声的召唤,林父左手举着咖啡杯,缓步踱进琴房来,欣赏着墙上的照片。每挪动一步,就啜饮一口咖啡。他看得那么专注,以至于和刚刚起身的孟省撞在了一起,咖啡泼了满襟。

  孟省急忙接过咖啡杯,在心里骂自己怎么总是愣头愣脑,“对不起啊林叔叔,烫不烫?我本来想让你坐下……”

  “没事。”林父轻轻捏起身上的衬衫抖了抖,刚把手搭上扣子,又似想起什么,转身向房门走去。

  “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林之叶拔高音调,声音尖刻,“在这脱。”

  女人听见了声音,想走进琴房,大概是想起被林之叶抓着头发拖出去的凄惨画面,便在门口停下脚步,关切地望着林父。

  林父的表情先是犹豫,难堪,继而突然变得从容,像是想通了什么事。他用一只手,艰难地解开扣子,将衬衫从身上剥下来的时候,孟省觉得呼吸一滞,头皮发麻。

  就中年人来讲,他的身材算是不错的,只是腹部上一道又一道狭长狰狞的刀疤让人无暇关注其他。这些疤密密麻麻像钢琴键似的排列开来,有新有旧,最新的一道还泛着淡红色。至于腰带以下还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林之叶倏地睁大双眼,怔住了。在他的记忆中,总是绅士儒雅的父亲从没打过赤膊,不在外面洗浴也从不游泳,谁知这副身躯上竟藏了这些?

  “林叔叔……你是地下工作者?受过刑讯?”孟省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还是道上混过?”

  门外的女人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静静地站着。

  林之叶的目光从那些刀疤上移,落在父亲脸上,嗓音干哑,“你怎么,怎么受的伤?”

  林父轻轻出了一口气,半低着头,万分柔情地看着自己的疤痕,“算是纪念吧。”

  “纪念?”

  “你妈妈,什么都要完美……她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没吃过苦头,直到碰到你这个难题。生你的时候,生不出来,转去剖腹产,肚子上留了疤。她又是疤痕体质……就像最好的绸缎被人撕了个口子似的。这对她而言是灭顶之灾,差点就要伤心死,你没日没夜地哭,她也哭,把你奶奶、姥姥全给骂走了。

  于是,你满月的时候,我站在她面前,用菜刀在自己肚子上划了个口子,比她的长多了,血流得满地都是……她不哭了,呆呆地看着我,终于有了点笑容。

  你周岁的时候,我又给自己肚子来了一刀,当时你看着我哇哇大哭。我对她说,她那天受过的罪,我每年都受一遍,直到我死。”

  林父指着那道最新的淡红色伤疤,苦笑着,“这是你今年过生日的时候,我给自己添的。”

  林之叶从琴凳上站起来,想靠近父亲,又缓缓退回来,重新坐下。他的脸上写满了错愕,太过不知所措以至于将拳头放在唇边,反复啃咬着一个指节,都快咬破了。

  孟省从头到脚都发麻,恐慌地摸着自己刚长出来的一茬头发,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是林之叶家的私事,按理说他不该围观。可想要走出房门,又不得不跟林父说“叔叔麻烦让一下”。

  最终,他选择在钢琴腿旁蹲下,一语不发地看着这出家庭伦理剧向着他最怕的惊悚剧的方向发展。

  “叶子,你是不是依然觉得,我不爱她了?”

  “那你为什么……”林之叶的目光越过父亲,望向门外的女人。

  “我只是想和一个完全处于我生活之外的,平凡乐观的女孩聊聊,结果被你妈妈发现了。那时候,我真的没动歪心思,可她不信,凡事只要有一点不完美,她就受不了。我被她逼急了,才争辩几句,她就摔门而去……我对她,就做过这么一件错事。”

  孟省看不见林之叶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知道她有多任性,可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难道你拼命追她的时候不知道吗?”

  “没错,我自己选的!只要跟她开心,我就开心,可是——”林父停住了,五官逐渐扭曲成一团,呼吸急促,腹部的刀疤也跟着起伏,“可是——”

  “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别的来。

  林之叶猛地站起,往琴键上捶了一拳,在突兀的琴音中声嘶力竭地喊:“可是她还是死了!你对她一万分好,也抵不了这一次错!”

  “她不仅醉驾,还毒驾。”林父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像是卸下一座大山。

  这话像一颗手雷,炸得林之叶瘫坐回琴凳上。他脑中一会黑一会白,突然扭过头去看孟省。这个乐观又阳光的傻大个,唯一容不下的就是这个,最厌恶的也是这个。

  果然,孟省脸上的表情,和碰见曼姨前夫时一样。那是种极端的厌恶,像是吃到了苍蝇,或刚刚得知服务员往菜品里吐了痰。

  林之叶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不可能,我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

  “她扎大腿,你怎么知道……大概是,你刚上初中的时候染上的。她说只有那个虚无的世界,才有她想要的完美。”

  林之叶用掌心按住眼睛,但还是堵不住泪。你妈妈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完美,那个女人这样说过。

  “我快被你妈妈逼疯了,但是我爱她,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或者直到未来的某一天,我都敢说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林父淡然地说完,回身望向呆立在门外的女人,“对不起。”

  女人只是轻轻一笑,像是听见别人说今天天气不错,“没事,我知道。”

  一直蹲在琴腿旁的孟省,环顾墙上的照片,感觉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渐渐扭曲成抽象画。他突然站起来向房门冲去,一把推开林父,跑进卫生间,把刚才喝的可乐全送给了马桶,连带着午饭一起。

  吐完之后,又像是逃离杀人现场似的,溜了。

  听到防盗门砰然关闭,林之叶知道,孟省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自己给弄塌了。父亲又说了很多,比如母亲几次外出学习,都是在私立医院戒毒,但还是不行。比如在她出事前,他已经下决心要送她强制戒毒了。

  “别去问你姥姥和姥爷,他们不知道。”

  “你的名字没错,我们始终相爱。”

  林之叶在琴房呆坐着,回想父亲最后的话。

  他一直坚信这个家是从外部被击垮,而不是从内部瓦解。不知过去了几个小时,天渐渐黑下来,他也释然了。母亲的秘密让他心碎,但他们相爱的事实又把这颗心粘合起来。

  他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父亲正和女人聊天,他没有进去打断。之后的事,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想回孟省那去,和那个傻大个好好谈谈这件事,再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

  和林之叶预想中的不一样,孟省不在家,不回信息,也不接电话。这让他又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分手时的场景。

  在黑暗中躺了一个多小时,李遇回来了,又走了。孟省则是一宿未归,第二天也没来学校。

  吃午饭时,李遇告诉林之叶:“他回理发店那边了,他说好累。我觉得,他很快就会忍不住主动找你啦,他可离不开你。”随后就去关照黎昕了。

  黎昕的一只眼睛肿着,颧骨一片青紫,嘴角也破了,急得班主任直跳脚,连给黎昕的父母打了好几个电话,警告他们不许再打孩子,多耽误学习啊。

  先是暴打老同学,后是暴力出柜,虽然黎昕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稳如泰山的模样,仿佛挨揍的不是他自己,但林之叶知道这位像石头一样冷静的好友已经彻底沦陷了。

  第三天,孟省依旧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放学后,林之叶早早上了床,抱着他的枕头闻了一整夜,还可耻地硬了。林之叶不想自己解决,就一直挺着。到了后半夜实在受不了,只好生疏地手动解决问题。

第78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如日方升全文最新+番外章节

正文卷

如日方升全文最新+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