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四

  宴席摆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夕阳渐落,凉风习习,换过一身华贵纱裙的邹珍珠微笑的陪伴在岑三娘身边。

  荞面的眼神像面筋似的,被别人扯开,又会自动弹回到邹珍珠的手上。

  十指纤纤。嫩白,修长。执竹筷的右手戴着三枚戒指。一枚嵌着指头大的黑珍珠。一枚镶着棋子般大小的祖母绿翡翠。还有一只上面是黄豆大小的金刚钻。奢侈异常,却不让人觉得俗气。衬得那只手美丽异常。

  荞面觉得表姐筷子下面的菜失去了色香味。

  岑三娘则想起了那一年邹氏抱着宝儿从岑家出走,浑身上下挂满了首饰,不由宛尔。

  青溪村过了这么多年,哥几个只有过年才裁得一身绸缎衣裳。家里每个人几乎都穿得朴素。岑三娘发髻上只别了几枝金钿,腕间一对玉镯。邹珍珠无视全家的衣着,歇息洗澡更衣,穿了身能进宫见驾的衣裳。岑三娘微笑着想,这丫头要么是想探探舅家的底。要么,就是不甘心嫁来青溪村。甚好,甚好。

  席间只得两个女人。邹珍珠只能和岑三娘比。席吃得一会儿,岑三娘老神在在,半点没因为自己的打扮失神。邹珍珠这才同意母亲的话。舅妈能进宫和皇后娘娘吃茶,也能坐开国侯府大门台阶上撒泼。小看不得。

  舅母不动容没关系,能让三个表弟知难而退就好。

  邹珍珠和岑三娘的目光同时在席间巡视一圈,看荞面的目光同时冷了起来。

  旁观者清。杜燕绥在旁边瞧得分明。麦面换下了绸衫,换上了灰扑扑的短褐。米糕一心一心的给小四挟菜。只有荞面……杜燕绥一阵气短。老大咋跟贼似的。不,做贼做到他这份上,还没下手,就能被人识破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当所有人都是瞎子么。有一眼没一眼的睃着邹珍珠,看一眼就飞快的望向旁边,一会儿又睃过去。

  “荞面!”杜燕绥沉声喊了声。

  荞面脖子扭过来,眼神顿了顿才扯回来:“爹?”

  眼睛扯回来了。杜燕绥仔细打量他,黑是黑了点,眉宇间一股正气,外加一股憨气。儿子不错呀,三娘为何不愿意和妹妹的女儿结亲呢?他很纠结。

  这么一想,眼神飞快的扫了眼岑三娘,决定先下手为强:“你是老大,十五岁也该定亲了……”

  “是呀。等你娶了媳妇。就能帮着我管管事,也让娘省心不少。回头我打听下村里哪些人家的闺女岁数相当。你若有喜欢的,定提前告诉娘,免得给你定了亲事,你不喜欢。”岑三娘摇着竹扇,打断了杜燕绥的话。

  邹珍珠眼睛一亮:“大表弟要定亲呀?回头定好人家,表姐一定送份厚礼。”

  杜燕绥被两个女人一插话,没说出口的话就咽了回去。明摆着妻子不想和妹子家结亲。外甥女也不喜欢荞面。

  他很期待的看向麦面和米糕。

  麦面直接低头吃菜。他心想,他怕是养不起表姐这么个尊贵人,他能期待表姐戴着那么值钱的戒指给自己淘米做饭么?这是尊菩萨,不是老婆。老婆是用来揍的,不是用来供的。

  米糕偷眼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眼母亲。成亲?成了亲,身边粘着个比小四还娇嫩的女子。走哪跟着到哪儿,烦不烦啊?他继续给小四挟菜。

  小四望着碗里堆尖的菜怒了:“三哥!太多了啦!娘说晚饭不能吃太饱!”

  米糕尴尬的停了筷子,瞪他:“你还小,多吃才能长得和我一样高。”

  “哦。我吃!”小四拼命的扒饭。

  这么一岔,岑三娘已经吃好放下了筷子。邹珍珠也赶紧停了筷。岑三娘笑道:“咱娘俩去园子里走走消消食。让你舅他们自个儿吃。”

  两人起身走了。杜燕绥长长的叹了口气。看到人走远了,才认真的问儿子们:“谁愿意娶你们表姐?愿意的举手!”

  荞面一愣,刚想举手。杜燕绥一巴掌将他的胳膊压了下去:“荞面就算了。你表姐不喜欢你。你们呢?”

  麦面和米糕互相看了眼。米糕摇头:“娘早吩咐我了,不准靠近表姐。爹,娘好像不想结这门亲呢。”

  杜燕绥只好盯着麦面。

  麦面见荞面霜打的茄子似的,满脸愤愤不平。他清了清喉咙道:“爹,你瞧表姐多富贵,一点也不像咱们村的人哪。”

  荞面恍然大悟,顿时对邹珍珠没了好感:“怪不得爹说她不喜欢我,嫌咱家穷。爹,表姐咋能这样……”

  麦面贼笑,被邹珍珠戏耍,终于报仇了。

  荞面脑袋上挨了杜燕绥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

  他也明白。外甥女能穿伙计的衣裳,能跟邹大郎行商,就不是这样肤浅的女子。不过是不愿意嫁到青溪村罢了。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子,青溪村安宁,天地却小了。

  他望着四个儿子若有所思。他和岑三娘喜欢,儿子们大了,不见得就喜欢。他叹了口气道:“这事爹娘都不逼你们。只要你们自己喜欢。姑娘人品端方就好。”

  晚间回了房。不想结亲是一回事。可人家闺女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当妈的都有些不舒服不是?岑三娘有了心结,会不会和妹子一家都生分了?杜燕绥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岑三娘解释:“我看珍珠这孩子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子。她今晚的打扮是有些过分。她才十六岁呢。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我想珍珠走的时候,让三小子送她回长安。”岑三娘倒是和杜燕绥想到一块儿去了。反正身边还有小四陪着。儿子大了,是该出去走走。

  杜燕绥大喜:“我也这样想的。”

  他突然有些内疚:“等他们走了,咱们带着小四儿也出门溜达溜达。一晃十几年,都拘在这山谷里,你闷不闷?”

  岑三娘摇了摇头:“不闷。”

  她的眉眼像这山水,清秀温婉:“不能走了呢。丹华帮我诊脉,我又有两个月身孕了。”

  杜燕绥愣愣的看着她,半晌才冒出一句:“你可真能生。”

  说完用额头抵着她的,心虚不己:“菩萨保佑,是个女儿就好。”

  岑三娘扑哧笑出声来:“睡吧。”

  躺在床上,杜燕绥失眠了:“你和珍珠散步,和她说了什么?”

  岑三娘睡意朦胧,呓语道:“说了。她是个好姑娘。不用担心她娘逼她。中表结亲,生孩子容易成白痴。所以我才不愿意。”

  杜燕绥大惊:“谁说的?怎么可能有这种说法!三娘,因为这你才不愿意是吧?”

  可惜岑三娘已经睡着了。嘴角噙得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神秘无比。

  番外就更到这里啦,多谢大家一路跟文,年后再开新文.

  番外

  滕王——最是人间留不住(一)

  离开太极宫去封地,李元婴的心情有些复杂。

  留恋有之,喜悦亦有之。也许今生再也无法回到长安,这个念头让他对太极宫突然之间充满了感情。

  他登上东北的鼓楼角楼,遥遥的望向封地:山东滕县。千里之遥的小县城会是他的第二个故乡吗?

  晚风吹来,眼角余光瞅到一抹裙角。他没有回头,情不自禁的微笑。

  等了片刻,系着小小金珠的白色披帛掷向他。李元婴伸手捉住,抖着珠子板起了脸:“何人敢行刺本王?”

  墙角传来清脆的笑声,探出一张芙蓉脸来:“殿下!”

  见着她,那些复杂的思绪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李元婴左右看了看,退到墙边坐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武才人提着只藤篮,笑嘻嘻的在他身边坐了,嘴微微翘起:“我就是知道。”

  李元婴嗅了嗅:“带什么好吃的了?”

  武才人从藤篮里拿出一壶酒,一盘胡饼,两碟小菜:“胡饼是我亲手做的。你最爱吃的牛肉馅。”

  李元婴拿起一张饼深吸了口气,撕开,狠狠的咬了一口。热气从饼里冒出来,雪白的饼烤的酥脆,牛肉馅鲜香。

  武才人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完一张,递过一杯酒:“酒是我进宫那年你教我酿的。”

  李元婴接过一口饮尽:“……比我酿的还好。”

  他侧过头看她。她梳着垂绍髻,扎着两根粉色的缎带。末端缀着一排米粒大的粉色珍珠,正巧垂在柔嫩的面颊上。娇美的样子让他冲动的伸出手想抚摸。他伸出手去,在她羞涩垂下眼眸的瞬间,伸手拿起了酒壶:“你亲自酿的,以后可再也喝不着了。”

  她却伸手压在了酒壶上,慢慢的握住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他眼睁睁瞧着她握着自己的手移向她的面颊,失去了力气。手背触到丝缎般光洁的肌肤,凉沁沁的,他却似摸到了烧红的铁,烫得往后一缩。

  她睁开了眼睛,目若灿星,让他难以对视。

  “明日,你便走了。你也不肯说声喜欢我么?”武才人低低的说道。

  一股火嗖地从李元婴心头窜出,让他想大喊大叫。他咬着牙忍着,忍得心头渐渐泛起了酸楚。

  “此地无人,你连说声喜欢我都不敢么?”武才人看着他,大声问道。

  李元婴扭过了头去。

  “……是了。你去封地做你的王爷。王府里会有你的王妃,侧妃,姬妾。”她喃喃说着,站了起来,“等他死了,若我没有子嗣,会被送进感业寺剃度为尼。王爷若还记得媚娘,记得遣人照拂一二,让媚娘日子好过些。”

  李元婴惊愕的抬起头,看到一滴清亮的泪从她脸上滴落。他下意识的伸出手,那滴泪落进他掌心里。

  她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是我不好。今日特意为你践行,我们都要过得好好的。”

  他收拢了手指,将那滴泪藏进了心里。

  西风渐劲,夜色渐沉,鼓楼上没有灯。不知为何,他始终记得浅浅月光下,她那被珍珠映亮的面容。

  他记得她离开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神情。

  她匆匆的披上黑色的斗蓬。低声对他说保重。

  纤细的身影融进夜里,行走间,露出月白色的裙裾。

  “我喜欢你。”李元婴对着宫墙外的万千灯火轻声说着。璀璨的灯光一直铺到天尽头似的,在他心里,却永远不及她的面容闪亮。

  十四岁的李元婴遇到了十四岁的武媚。她正缩躲在一丛牡丹下哭。

  “你不是白天替皇兄大胆驯狮子骢的武才人吗?”

  太宗得骏马狮子骢,无人能驯。初进宫的武才人越众而出,侃侃而谈。一句若再不服,便用匕首杀之。场中皇族大臣哗然。

  她吓了一跳,抹了泪歪着头望着他:“你是滕王殿下?”

  “你认识我?”

  她撇撇嘴:“宫里除了三位皇子,不就是你了么?”

  “你这样聪明,又敢杀狮子骢,还得了我皇兄赞语,谁敢欺负你啊?”李元婴无比好奇。

  武媚却低下了头:“我想邀宠,想和别的宫嫔不一样。皇上脸上笑着,心里却不喜欢。我做错了。”

  眼泪扑扑的往下掉,像永不枯竭的泉眼。哭得李元婴心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看着她暂露头角,看着她随侍御前。心一点点失落,一点点的陷落。

  皇兄终有一天会放他去封地的。他终有一天会离开她的。他往后退了一步。也许他会接着再往后退,直到那距离远的不足以让他心疼。

  她却大胆的朝他走近,灿若星辰的双眸怔怔的钉死了他的脚步:“我想我喜欢上你了,殿下。你也喜欢我的,是吗?”

  他听到心咚咚的急跳着,浑身血脉贲张。眼睁睁的看着青葱般的手指压在他唇上:“我不要听你说话。我不要听到我不想听的。”

  他忍不住舔了下唇,舌头触到她娇嫩的指腹。

  武媚卟的笑了起来,扭头就跑。脚步轻盈,裙裾翻飞。

  很远。

  隔了很远,风仍传来了她的笑声。

  后来李元婴觉得,自己那时真是傻。傻呼呼的常去皇兄跟前,傻呼呼的和皇兄一起下棋作画赋诗,傻呼呼的插嘴和大臣们一起讨论时政。

  晋王李治说:“皇叔比太子哥哥还聪明啊!”

  他看不见皇兄眼里的阴霾,察觉不到大臣们的欣赏与惊喜。就连他眼里只有皇兄身侍服侍的她。

  真是个傻子。

  直到她提醒他:“殿下,你最近少去东宫,也少见皇上吧。”

  已为时太晚。太子与二皇子争位谋逆被废。皇兄没有牵怒他。他此时才发现赢了皇兄的棋,皇兄的笑容里多了别的内容。他不再接话议论时政,皇兄却主动拿折子给他看。

  和气的让他心惊肉跳。

  终于,皇兄和气的对他说:“皇弟封王已久,现已成年,该去封地了。”

  打发他走了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又生离愁。

  他平安的出了长安城,掀起马车的轿帘回望。只觉得自己像只逃命的丧家犬,扔在身后的不仅仅有皇兄的猜疑不信,还有他倾心爱上的女人。

  作者题外话:哎,写不完了。明天继续吧。

  滕王——最是人间留不住(二)

  太极宫终于撞响了悠悠的丧钟声。

  皇帝驾崩,新帝继位。所有的藩王都赶了回来。

  李元婴神色木然的和王公大臣一起在大殿为皇帝守孝。心里反复念着三个字:“感业寺。”

  从前她哀哀说,如她进了感业寺,他念及情份,或者可以照顾她一二。

  他行色匆匆的赶回长安,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在皇帝病重时暗中遣回长安的侍卫空青。一个是初登大宝的新帝。

  空青办事利索,他信任他。遣他回来,是让他在暗中布置。他不忍如花般美丽的武媚一生伴随青灯礼佛。

  李元婴有着十足的把握。

  空青不辱使命。

  “武才人去寺后挑水不归,在河边寻到了她的鞋。生死不知。”空青说这句话时,眼里有神色有些复杂。

  李元婴那时并不知道空青受了先帝的遗命,他以为空青在替他担忧。毕竟悄无声息的将先帝的才人诈死弄走,是重罪。

  可是皇兄已经驾崩了,还有谁会记得当初宫里一个小小的才人?

  晋王成了皇帝,将会有无数美丽的女子走进后宫迎奉他。他哪怕认识在先帝身边侍奉的武才人。也绝不会对进感业寺剃度的她多瞧上几眼。

  自从知道皇兄身体不适,他就着手安排了。长安,晋见新帝之后,也许他永远不会得到召见返回。有了她,不回便不回罢,那座宫殿里除了她,他已经没有了半点牵挂。

  滕王妃原是滕县县令的女儿。他到封地不久,她的父亲就病逝了,家中母亲早逝,只有一位妾。他去吊悼时,见到了她。身如蒲柳,柔弱异常。一眼望去就知有天生不足之症,所以十八岁了尚未有人求娶。丧事过程中,她晕厥吐血。他心中一动,请了大夫去瞧。听回禀说此女活不了多久。他上书请封王妃。

  那几年,他打发走了那名妾室,并未亏侍她。滕王妃临去之前还感激着他:“妾身能得王妃尊荣,死也瞑目了。”

  滕王妃身体不适人人皆知。他隐瞒了她过世的消息,以静养为名封了她住的院落。滕县是他的天下,远离长安千里,他的安排天衣无缝。

  只等着有朝一日,她的到来。

  新帝单独召见了他。

  “滕县太小,地处偏远,朕想封皇叔为苏州刺史。”新帝年轻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滕县和苏州比,一个是穷乡僻壤,一个是繁华倚丽的大城。他一时之间不知新帝是在试探,还真是出自对长辈的尊敬。

珍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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