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后记

  那是兴平十二年的事了。

  兴平十二年, 治理大靖三十二年的皇帝骤然驾崩,因皇帝未立太子, 其余诸子又远在边关封地, 群臣拥戴五皇子继承大统,于长乐宫承宁殿登基, 改元太初,谥先帝以“怀”,尊为孝闵皇帝。

  新帝登基之后, 即将起居朝会之所移到承宁殿,重修长乐宫安定殿,改为宗庙祭祀地,封为“三心殿”。

  对于孝闵皇帝的驾崩,史书上讳莫若深, 只记作“帝崩于安定殿”, 具体为何而亡, 找不到只言片语。

  因此便有野史和民间传话,捕风捉影,演作了一个荆轲刺秦王一样的故事。

  有据说曾在宫殿里作内监的家人原话为证:那刺客一身白衣如雪, 持三尺长剑,因身负家仇, 一怒而起, 刺杀天子。

  后来他没能逃脱侍卫的追捕,死在乱刀之中,刀剑斫面, 容颜都辨不清了。

  民苦于孝闵皇帝日久,对这刺客难免同情,这则传说在演变中逐渐掺了些神仙精怪,越来越玄乎其玄:说白衣刺客葬下之后,那一夜雷电响彻天地,第二天尸首不见了,化作了一块玉。

  说白衣刺客将死之际,有神仙在长乐宫的仙宫苑显灵,白云为帔,霞光为裳,青鸟鸣叫,仙乐隐隐,迎他上天,去作云中君。

  太初元年是不太平的一年。

  这一年新帝登基,而北方动乱,幽、并两州兵马联合孝闵皇帝第三子反叛,戎狄趁机南犯,国家危难之际,原白玉京中本闲养的壮勇豪侠之士挺身而出,许多人参军入旅,抵御戎狄,包括独臂的原太初楼统领云未晏、蓬瀛楼统领赵越等人。

  其中赵越用鞭如神,力大无匹,曾一战斩寇百人,累战功封爵,镇东海。

  云未晏足智多谋,有统帅之风,虽独臂也身先士卒,后封将军,徙长安。

  还有数不清的王师,连年征战,终于在太初三年,平定了内乱,驱逐了戎狄。

  战乱平息的那一年,皇帝下诏,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并大封许多白玉京出身,立下战功的武将,然后借机,永久的封了这座富丽堂皇的“神仙城”,驱散能人异士,改为皇家园囿。

  许多人揣测原因,有些人说,是因为白玉京每年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而经孝闵一代,国库空虚,已然负担不起这么大的支出。

  也有些所谓“内幕消息”不胫而走:因为有高人在白玉京留下了秘籍的断简残章,共十二章,合成天下绝学,倘有一人集而练之,将近天人之际,世莫有能挡者。

  传说这话的人,每每捂半边嘴,神秘兮兮的说:“天子,怎么会让世上有天人呢?”

  说是这十二章散落白玉京,不知都流传到了谁的手里,查也查不出来,聚在一起又恐生事,也不能所有人都抓起来,因此只好将侠客们重新放归了天涯海角。

  一直到太初七年,天下有逐渐太平,百废俱兴的迹象,皇帝才改元元兴,后话不提。

  只说这中原大地,自古皆然,无论春秋冬夏,云来云往。

  太平的年岁滋养着郁郁葱葱的群山峻岭、浩浩荡荡的江河湖海。

  大千世界,十丈红尘,生如过客,行色匆忙。

  只看不知哪一年,何处的灵秀山中,飞瀑泉边,枯木之畔,凉亭之中,有一个看着像是四五岁的小女孩,拉一匹小小青鹿为坐骑,正听亭中说书先生说故事。

  说书先生白发白髯,颧骨高耸,红光满面,满袍的肃肃山风,说得眉飞色舞。

  他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童子,童子抱着一个竹筒晃,在水边玩水。

  说书先生年纪大了,故事说的慢,听他故事的,大多是林间打木的猎人、樵夫,道上行走的商旅,还有躬耕陇亩的农人。

  今日是第一遭见到有小女孩来听书。

  小女孩,还是独自一人的小女孩,还生的粉妆玉琢,肤如凝脂,眸如麋鹿,穿得矜贵精致,粉粉绫裙,硕硕明珠,微胖的小手牵一匹青鹿……在一群泥腿子当中,显得特别的显眼。偏偏她自己还不自觉。

  那青鹿神态娇憨,机灵的耳朵直颤,戴白玉流苏的笼辔,缰绳有些长,牵在小女孩的手里,一半拖在了地上。

  小女孩绷着一张小脸,听得严肃至极,专心致志。

  那边小青鹿哒哒哒厥蹄子,不住的试图衔起拖地上的绳子。

  说书先生一直在注意她,也不说故事了,询问:“小姑娘,你的家人在哪里呀?”

  小女孩被他搭话,呆了一下,然后举起粉拳,比了一个礼,结结巴巴的说:“在……在下燕小芙,独自出来闯荡江湖,见过……老前辈。”

  说书先生被她模样逗得哈哈大笑:“你才这么小,你爹娘放心你出来闯江湖吗?”

  那自称燕小芙的小女孩,不自然的攥了攥青鹿之缰,玉盏一样的小小下巴扬起,语气颇不忿:“我不小,我也是个剑客了。”

  “嚯,还是个剑客呢。”说书先生这才发现,她小小的青鹿脊背旁,还挂了一把木雕的剑,那剑虽是木剑,然而木工精细,雕琢藤蔓,小花,小叶,十分精巧喜人。

  四周坐着歇凉的山中樵夫、还有喝粗茶的歇凉猎户起哄:“你舞一套来瞧瞧,舞得好看,我们赏给你钱。”

  燕小芙将缰绳绕了两圈,缠绕在青鹿的脖子上。提起木剑,作了一个剑术的起式,短短胳膊升得笔直,膝盖灵巧曲起,煞有其事舞了起来。

  她身姿柔软灵巧得像山间的小小雀鸟,绷直的脚背如饱满的亭亭荷叶,木剑带起清风,携卷落叶,挑飞松针,忽旋身地面,忽足踏枝上。

  众人鼓掌赞叹,连说书人的孙儿都抱着竹筒,围了过来,樵夫摸出几个油光锃亮的铜板儿,迎头撒给她。

  燕小芙提木剑作揖,蹲下身去一个一个的捡铜板。

  捡着捡着,忽然看见一片铜板前面,有一双很眼熟的靴子,靴子之上,是与松林一色的落落青衫,她蹲在地上,捏着铜板,缓缓抬起头,顺着那人的衣袍,腰带,衣襟,看到了一张阴云密布的脸。

  “爹……爹爹?”

  “燕小芙。”

  她爹声音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不仅要离家出走,闯荡江湖,还要江湖卖艺?”她爹又是气,又在笑,俯下身来,伸指轻轻略开她额发上沾的松针。揽住她胳膊,拎小鸡一样轻轻巧巧拎起来。

  “快把钱还给别人。”

  “我不!”燕小芙紧紧捏铜板,憋着嘴转过身,埋在他怀里:“这是我辛辛苦苦走江湖卖艺赚的钱。”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连她爹也笑,胸膛微微的震动着,令燕小芙气更不平,抱着他的肩膀就要啃。

  被她爹一掌捂了回去。

  樵夫中有一人识得的,道:“原来是燕大侠的千金,怪道说浮游山上,哪家还有这等聪明灵慧的女孩。燕大侠不要客气,让她收下罢,就当是给千金买糖吃的。”

  燕小芙小脸一白,大为失望:“这里还是浮游山吗?”

  “你以为呢?”不轻不重的一个脑瓜崩儿,她被从怀里放下来,置于众人之前,推背催促:“给伯伯道谢,咱们回家,你娘该着急了。”

  燕小芙只得乖乖作揖,一个个挨着谢过去,行礼完了之后,又蹭回了她爹背后,踢着小青鹿的蹄子玩。

  她爹与樵客等闲话了两句,正要将带她回去,被说书先生叫住了。

  说书先生道:“原来你就是燕大侠,我孙儿慕名久矣,此行特来寻访,想拜入大侠门下,学些本事,不知可否。”

  她爹引过那童子,掂掂筋骨,试试软韧,问他:“你学武想做什么?”

  童子严肃的凝着一张小脸,有些紧张,操着稚嫩的嗓音说:“替我爷爷搬粮食。”

  说书先生猛拍他肩膀,示意不能这么说。

  “无妨无妨”她爹哈哈大笑,道:“这孩子心思纯孝,姿质尚可,习些拳脚,谋个立身之本,绰绰有余,明日叫他上山来吧。”

  燕小芙听这话,眼睛一亮,从她爹腿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瞅着说书先生的孙儿,眨巴眨巴眼:“你做什么蠢呢,跟我爹学这些没用的,他学了好些年,连我娘都打不过。”

  她说罢,立马挨了一记爱抚一样的轻拍在脑袋上警告。

  众人又是笑。

  小童子端正精神,跪下磕了个头,操着稚嫩嗓音道:“谢谢师父。”

  ……

  燕小芙被她爹背着,慢慢上山。

  她小小的身躯蜷缩在爹宽广背脊上,跟她一起离家出走的小鹿也被“缉捕归案”,被牵着缰绳一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山路上。

  燕小芙记得,爹爹是会轻身功夫的,然而他背着自己的时候极少用,怕颠着自己。

  浮游山又高又陡,面前转过三道崖,应当就能看见她娘立在山上等她的身影。

  燕小芙昏昏欲睡,玉白的小手抓着他爹肩头。

  忽听他问:“小芙,你为何屡屡离家出走?不喜欢住在山里?”

  燕小芙摇摇头,说:“我喜欢浮游山,也喜欢师兄们,可他们都不打不过我,多没有意思呀。”

  他爹哑然失笑。

  “山中的财狼虎豹也不是我的对手,我都打遍山中无敌手了,难道不该出去闯荡江湖吗?”她百无聊赖的踢着一路的花草枝叶:“爹爹,我是习武之人,可浮游山连强盗都没有,这样太平,不够施展。”

  “上哪儿学的花门邪路的话。”她爹语气沉了下来:“太平不好么?”

  “好是好,可这样一来,我习剑做什么呢?”

  她爹将她放了下来,蹲下身,与她平视。

  燕小芙第一次在她爹的脸上看到这样严肃的神情,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头顶,语气像山中吹来的松风,温柔之中,存着凛冽的端肃。

  说下了她一生永存心底的话——

  “剑习了,要存在心里。”

  “记住你的剑,既要对付眼前的猛兽,有一天也要护卫这世上平凡的弱者,更要不惧危险的强者。”

  “这是剑的意义。 ”

  (正文完)

第96章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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