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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诉我吧,”她在他怀中低语,“别再像从前那样了。”他静了许久,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睡吧,没有什么事她没有再问,又背身过去,看着外面的雨渐渐停歇,天黑到了极致。

  次日,唐竞醒来,周子兮仍旧睡着。他洗漱更衣,在外间会客室里打电话,是打给乔士京,求见穆先生。

  电话搁下不久,铃声又晌,他马上接起来,便听到乔秘书在那边道:“今晚卡尔登大戏院义演,先生此刻在那里看周老板排练,他在包厢里等你“好,”唐竞回答,“我这就过去。”

  23.1.2

  放下听筒回到房中,周子兮仍旧蜷在大床一角。唐竞走到床边坐下,轻抚她的头发。她便睁开眼睛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和以往一样。

  “就呆在房里不要出去,我会叫鲍律师照应着你。”他对她道。

  而她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当晚的义演排场了得,卡尔登戏院门口早已经贴出大幅海报,当红的女明星差不多数了个遍,“四旦”之中唯差一个苏锦玲。

  几个仰头看热闹的人议论:“…就是去年冬天的事情,说是肺上的毛病,耽误了部戏,等好了一点再回去,电影公司叫她演人家姆妈。都是差不多年纪的花旦,多不作兴!她倒还真接了,可惜身体不争气,到底还是没能演下去唐竞听着,又想起私探报回来的消息谢力是今年春天回来的。还是应了那句在此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有因有果的。只有他,是太懈怠了。

  踏进戏院大门便看见乔士京,已经在那里候着他,指点他上二楼包厢去。两人寒暄几句,乔士京告诉他,今晚开演之前募捐,穆先生又是大手笔,一次五百架飞机。唐竞自然赞叹,留心看对方的面色,却也知道在这个人脸上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再往里面走,便是鲜花地毯,水晶灯照耀。虽说是义演,上台的也都是《明末遗恨》之类的应景曲目,却还是难免叫人有种“隔岸尤唱后庭花”的味道。

  穆先生果然已经坐在包厢里,因是盛夏,身白长衫,很是素净,远远看见他,便颔首笑了笑。

  唐竞在下面看着,不禁觉得讽刺。这个人,多年之前的他就不知该如何定义,现在也还是一样。

  上楼进了包厢,灯光暗下来,台上是周信芳在唱。说是排练,其实也就是唱给穆骁阳一个人听。

  孤岛余生 23.2

  包厢里没有别人,穆先生伸了伸手,让唐竞坐下,只是听戏,也不问他今天是为什么事来的。

  下面戏台上演的正是《夜访》一折,周老板扮崇祯,才刚唱到开头的二黄:

  眼睁睁气数到金汤未稳,

  自登基,东也荒,西也旱,无一日得到安宁。

  听说是居庸关贼兵围困,

  三百年锦江山化为灰尘。

  ……

  等唱完几句,京胡拉起过门,穆先生才开口问:“今天来是为了五号仓栈的事情吧?”

  虽说早有准备,唐竞心中还是有些微的震动。他已经迟了,又或者现在的情势根本不是因为周子兮接了那件案子。鲍德温的私探也没有通天的本事,瞒不住帮派里的人。穆先生可能早已经知道,他盯上了什么。

  穆骁阳见他不语,转头看了他一眼,竟是露出一丝笑容,道:“你不用担心,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得明白。有些东西你避之不及,人家可是求之不得啊。”

  唐竞又是一震,不曾想眼前这位穆先生看得如此通透。他不禁又记起多年前外面那句传言——穆骁阳眼光毒辣,无论你是什么人,只消给他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又值不值这个价钱。

  时至此刻,唐竞倒是有些好奇,崔立新还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穆骁阳身边这个律师的位子。

  “这件事确是我对你失信。”穆骁阳却继续说下去,脸上仍旧是一贯温和的表情。

  “不敢这么讲……”唐竞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也只能这样回答。

  穆骁阳却又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自嘲似的:“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在公济医院里的那一天,我对你说五年里把生意做到全部合法,说我穆骁阳这个人说话算话。后来再想起来,也真是好笑了。但在当时,我的确就是那么打算的。”

  唐竞听着,亦想起那一幕。也是怪了,哪怕是今日,他仍旧相信当时的穆骁阳的确有过金盆洗手的决心。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又都不同了呢?他不禁自问。

  穆先生像是听到他的心思似的,给了他这个答案:“后来,我给捧上禁烟局的位子,再到穆氏宗祠落成,”话到此处,穆骁阳停了停,轻笑了一声,“没错,就是穆氏宗祠。自那之后,从上海到西贡,再到马赛港,远东运往欧洲的中国白十有八九都出自那里。挂着从南京送来的‘孝思不匮’的匾额,供奉着我双亲灵位的穆氏宗祠。”

  “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用了锦枫里的人吧?”唐竞终于开口问。

  “是,”穆先生点头,“我用锦枫里的人做这些事,想脱开自己的干系,其实也是好笑,那些盒子上分明打的就是我禁烟局的官方记号。那时候挽留你,也是我的私心,总想把黑的白的分得泾渭分明,好给自己留一条干净退路。”

  应景似的,下面台上正唱着那一句“兵是匪,匪是兵”。

  虽然穆骁阳今日的坦白叫唐竞意外,但任何时候的坦白总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知道有些事穆先生还是没说出来。留着他不光是为了一条虚无的干净退路,除此之外,还有更加实际的作用。他曾是锦枫里的人,知道锦枫里的一切,以及张林海的所有底细。虽然他的那一次背叛让张林海失去了许多,却还不是全部,穆骁阳也知道,他有所保留。

  挽留他,就是为了控制锦枫里。

  “这许多年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次,”穆先生继续,“我知道张林海还存着这份心思,却没料到他真能投了日本人。张帅到底还是张帅,空城记唱得彻彻底底,只剩下面零星几个门徒,什么都没问出来。可这生意做起来,不是我的初衷,若说是就此不做了,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星洲旅社的顾景明大约就是那几个门徒之一,也许就是因为一个女人,落在了后面,被这一边处决,或者那一边舍弃。

  但穆先生说没料到,唐竞却并不太意外。他知道这种事张林海完全做得出,而穆氏宗祠在华界浦东,航线也在人家的舰炮底下,张帅递出的这份投名状实在丰厚,一次五百架飞机那样的丰厚。大战在即,官家绝不会同意。而既然禁烟局的位子既然授予了穆骁阳,压力便都在穆先生这里。

  唐竞琢磨着许久不语,心中倒也清明。当年挽留他,就是为了控制锦枫里。而如今,锦枫里是要反了,用他的时候也就到了。

  可穆骁阳却不明说,又话起当年来:“想我十几岁的时候从浦东乡下出来,在码头卖水果,从早晨起来就得跑到街上去,一站站到天黑。那个时候,眼睛总是盯在那些开汽车的小开身上,心想要是有一天能变成他们那样就好了。后来却又反过来了,随便看着一个平安喜乐的普通人,哪怕只是街上推独轮车的小贩,心里就想要是有一天可以变成他们一样就好了。可是这种念头,想想也就罢了。这年月根本就没有平安喜乐的普通人,要保家人平安,你也只有朝上面爬上去,一直爬上去。可结果到了上面一看,比下面还要龌龊。而且就好像印度人舞蛇,不管它样子再凶,牙齿再毒,总归是跟着人的笛子走,世道就是这样。”

  唐竞听着,辨出这话里的意思。穆先生都自比是蛇,那他更不可能置身世外。所有的底细都已经跟他交待了,他也就等着听下面的吩咐,如何保他的家人平安。

  如此想着,竟也十分平静,不管要他去做什么,他去做就是了。

  但穆骁阳接下去说的话却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小犬即将出发去美国,你们夫妇也同船走吧。舱位已经留出来,你今日即可去国泰办妥船票。维宏他年轻莽撞,又是头一回远行,到了那边天高皇帝远的,我管不了他,所以还请你们务必替我照应一下。”

  唐竞大大的意外。黑暗中,他看着穆骁阳,一时语塞。

  穆先生却任由下面台上唱了几句,才又问他:“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多谢先生了。”唐竞顿了顿,终于说出话来。

  “谢就不必了,”穆骁阳还是温和地笑着,而后添上一句,“如今外面这个世道,离开船还有几日,又要看战事如何发展。我也不知道是否能保你们成行,各自小心吧。”

  许是昨夜淋了雨,又或者是因为失眠,一整个上午,周子兮都在房间里睡着。

  昏沉之间,她脑中又出现那个地方——码头,栈房,远洋货轮。忽然间,就想起来了。多年以前,她就是在那里被送上永固号,一路去往马赛。

  真的想起来又觉得难怪,之所以在记忆里遍寻不得,是因为这部分往事属于一个特殊的时期,长久以来一直被她封存在那里,却又从不忘记。

  她蜷在被单下面,揉着右手的无名指,仿佛看见自己身在拘留所的囚室里,于亦珍就坐在对面,而她正对她道:“记着我们今天说的话,我会再来看你。”

  中午,隔壁鲍太太派人过来敲门,说已经叫了午餐上来,请她过去一起吃饭,一起听无线电里播报的战事。她开了门,客气婉拒。她与鲍太太几乎不认得,只有个潦草的印象,对方是个挺高傲的白人女子。许是男人都不在,外面又要打仗,才想到要她做个伴。但这共进午餐,两人都难受,大可不必。

  关了门,便了无睡意。她回到卧室里,看到自己的笔记本还在茶几上搁着,看了许久,终于还是走过去,找到于母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那边是一家烟纸店,接电话的是店主人。

  “于家师母?”人家回答她,“不用去叫了,刚才她在此地接了一个电话,就赶到巡捕房去了。”

  周子兮心里一震,问:“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作孽啊,”那边语气夸张,“她听完电话当场哭出来,是她女儿在拘留所里上吊死了。”

  23.3.1

  唐竞回来的时候,周子兮仍旧坐在电话前面“于亦珍死了。”她对他说。

  唐竞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没有问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开箱子拿了现钞与旅行证件,转身又要出去。对于亦珍的死,要说意外,一点都没有。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他什么都没做。

  “就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临走,他关照。

  而她回答:“那你把门反锁了吧,反正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他回头,遇到她的目光。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却又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他清楚地记得曾在她十七岁的眼中见过。

  那一瞬,他心中锐痛,但还是走出去,关上了门房间里,周子兮走到门边,手搁在门球上,许久才轻轻转动。锁舌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门开,但他已经不在外面了。

  去国泰办理船票的一路上,一个念头在唐竞脑中反反复复——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牺牲不在话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但破灭幻象,叫她厌恶自己,却又是另一重境界的勇气了。

  如果,只是如果,他认真地想,这一次他们能够平安离开,便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她可以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而他也可以抛下过去所有的一切,过真正属于他的人生。如果,只是如果,他们可以平安离开这里。

  邮轮公司人满为患,等他从那里出来,街上也已经聚集起许多人。

  直到听见头顶战机飞过的声音,唐竞才知道他们都在等什么,是中国空军的首战。

  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多少有些荒谬,无数市民与西侨就那样无遮无掩地站在外滩的马路上,等着看打仗。

  多年以后,唐竞始终记得那个时刻,他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一组中国空军的编队正飞向黄浦江上空,停泊在那里的日军旗舰初云丸即刻发起攻击。一时间,高射炮和机关枪齐鸣,人群开始骚动,周围的建筑里又不断有人跑出来观望。

  一架飞机被击中要害,身后拖出长长的黑色尾迹,一头栽入江中。其余编队疾速回旋,试图离开初云丸的上空,不知是其中哪一架开始投弹—三,落下的黑色颗粒随着滑翔的惯性朝租界飞来,在所有人的眼中从微小的一点迅速变成庞然大物。

  当炮弹呼啸而至,人群甚至来不及反应,直至硝烟散去,才看见眼前的废墟、火海与残肢断臂。无数满面尘埃与鲜血的人在呼喊,耳边却只有尖利的鸣响,其余什么都听不见。

  第一枚,落在爱多亚路十字路口,大世界的门前。

  第二枚,在华懋饭店正门爆炸,数百块玻璃被震碎。

  第三枚,掠过华懋的绿色铜顶,掉进汇中饭店,穿透整座建筑,直落底层。

  唐竞眼看着汇中屋顶的巴洛克亭子垮塌陷落,随后地面震动,爆炸反倒是最后来的他朝着那里跑过去,脑中一片空白。饭店的住客从正门涌出来,无论老幼,每张面孔看起来都像是惊恐的孩子,要么惊叫,要么牙关紧扣。

  电梯当然已经停了,空气中尽是烟尘,也看不清究竟是哪一翼挨了炸弹。他逆着人流进去,在楼梯拐角遇到正往下逃的鲍太太“她在哪里?你看到她没有?!”他抓住鲍太太问。

  鲍太太只是摇头,一把推开他,又拖着儿子往下走。倒是身后的上海阿妈答了句:“唐太太早跟着几个人出去了。”是什么人?!”唐竞问。

  阿妈没有回答,转眼已经被挤得老远。唐竞只得继续往上走,到回廊处才看清那个炸弹炸出的巨大空洞,似乎有人在里面,正一点点蠕动。

  他们的房间还在原处,但房门洞开,里面没有人,只一张字条搁在茶几上。

  抹去浮尘,才看见上面简单的几个字:唐太太平安。乔入夜,卡尔登大戏院的义演延期,唐竞只身去穆公馆。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穆先生突然变了主意,只知道自己手中并非一点筹码都没有穆骁阳在香港的退路是他一手安排,还有,锦枫里。他们带走周子兮,无非就是因为锦枫里。

  穆公馆依旧是老样子,管家太太挺客气的迎他进去,一路领他到客厅。穆先生和乔士京都在,旁边无线电响着,傍晚发生在租界的轰炸已经报出来。播音员说,总共落下三颗炸弹,死伤三千多人。

  穆先生看见他,伸手示意他坐下。来意双方都明白,寒暄自然也就不必了。

  “我太太是你带走的?”唐竞问乔士京。

  乔秘书点头,没有半点托辞。

  “穆先生,”唐竞便直接向正主开口,“有句话是您说过的,我这个人别的都好说,只是家里人开不得玩笑,您不要他想说,您不要逼我,穆骁阳却打断他道:“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哪怕是在这时候,唐竟还是禁不住佩服这份高明。这样一来,威胁便不成了威胁,而是穆先生自己的考量。他们之间已经走到这一步,还能不撕破脸,也是不易“她现在在哪里?”唐竞又问。

  答话的却是乔士京:“唐律师不必挂心,只要大公子平安,唐太太就平安只这一句,唐竞顿悟,穆先生突然变了主意,出尔反尔,当然只可能是为了最重要的人。

  原本穆维宏眼看就要去往美国,穆骁阳也可以往香港一跑,留下此地不管。而官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要穆先生做的是眼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日已经开战,张林海投了日本,跑到公共租界东北区日本人的地盘上去躲着,要除掉他只是有一个办法,就是诱他自己回来。

  而最好的诱饵,莫过于唐竞。

  想清楚所有,唐竟开口谈条件,不带半点情绪:“如果事成,我能得到什么?”穆先生也是务实的人,答得直接而明白:“还是原本说好的,你们夫妇可以去美国“我不光要带她一个。”唐竞知道自己几乎不可能在那条船上,他得要个更好的价钱“可以,只要你做成这件事。”穆骁阳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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