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梨妈妈从少年宫出来的时候，沈梨早已经解决完第一根小布丁。

　　小姑娘坐在少年宫门洞阴凉的长椅上，够不到地面的两条腿晃啊晃，手上拎着的口袋也晃啊晃。

　　不像往常那样，有种满脑袋鬼主意、过于独立不够亲近的假乖巧，反而在实打实的在高兴。

　　沈梨妈妈招呼了女儿一声，等小姑娘从长椅上跳下来，走到自己面前后，才问：“怎么买了这么多冰淇淋？”

　　“这是——”

　　沈梨想了想。

　　她本来想说是有人送的。

　　可辛辰不是她朋友，也不是她同学，不知道是什么人。

　　她只能说：“因为我喜欢提子味的小布丁。妈妈，你要吃吗？”

　　沈梨的妈妈当然不会吃，她只是带着女儿去了附近的餐厅。

　　夏季临近正午的店面冷气开得十足，母女俩吃饭时的气氛也同样不够热烈。

　　沈梨妈妈一如既往地在讲正经话题。

　　“……该办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了，让你外婆不要操心。”

　　“你也不要担心，开学那天去办公室找冯老师，她会带你去新班级。”

　　“和新同学们好好相处，活泼一点。对老师也要有礼貌。”

　　沈梨看着窗外。

　　湛蓝天空穹顶似的包裹住城市，水泥路面在盛夏阳光下明亮灼目。

　　小月牙——温萌双手拉着书包带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和漂亮男孩遇见了，两人并排站在对面浅绿色的临时公交站站牌下。

　　温萌正垂头丧气地在和对方说些什么，没过一会儿，漂亮男孩笑了笑，竟然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沈梨突然觉得餐厅的玻璃窗变成了巨大的屏幕，那两个人像是生活在电视里的另一个让人倍感新鲜惊奇的世界中。

　　对于四年级小学生来说，安慰小伙伴的方式一般是多给对方一块糖果，或者和对方说“没关系，我也经常被老师骂”。

　　揉揉对方脑袋，是没法想象的。

　　因为这是超脱于他们这个年纪，只有大人才会做的事情。

　　沈梨的小布丁已经快化干净了，软绵绵地摊在桌上。

　　“……沈梨。”

　　“沈梨！”

　　沈梨终于回过神，对上妈妈略微不悦的脸。

　　她妈妈说：“你们老师以前就经常批评你容易走神，这坏习惯你得改改。你姐姐就不会，她做事很认真，所以老师才都喜欢她，年年选她当学习委员。”

　　末了，顿了顿，又问：“你在外婆那里住得习不习惯？”

　　“嗯。”沈梨点头。

　　“那就好。”妈妈夹了一筷子豆腐到她碗里。

　　她本来担心沈梨住不习惯，还想告诉她，自己以前也住在那里，自己都能住，女儿肯定也能住。

　　沈梨这一点头，便只让她说出了半句：“妈妈以前就住在你住的那个房间。”

　　“噢。”

　　沈梨当然相信她妈妈说的是真话。

　　下午回到外婆家，她开始准备新学期上学要用的东西，收拾作业本的时候，从书架上翻到了一个档案袋。

　　沈梨打开看了看，是一堆奖状。

　　最上面那张写：

　　“沈桃同学，在1997学年第一学期工作负责，表现突出。被评为优秀班干部。特发此证以资鼓励！”

　　落款：1998年春。

　　沈梨看了一会儿，把奖状重新装起来，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

　　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沈梨问外婆，是不是社区里的孩子们都在她的新学校里念书？

　　外婆回答：“是呀，怎么了？”

　　沈梨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怕遇到坏……”

　　她想了想，尝试使用更加准确的形容词：“怕遇到怪人。”

　　老人家啼笑皆非。

　　一群九岁十岁的小屁孩，还能是什么坏人怪人的？

　　老太太显然不认为沈梨的担忧是件值得担忧的事情。

　　——反正也没有时间留给她担忧了。

　　睡了一觉起床，9月1日，大多数学生的开学日，沈梨的新学校生活也就此拉开序幕。

　　沈梨本来不想让外婆送她去学校，但外婆坚持要送她。

　　省下许多她找教学楼找办公室的时间，径直将她带到了她的新班主任面前。

　　冯老师是位40余岁的中年女性，身材微胖，烫着一头短短的小卷发，看向沈梨的目光十分和蔼，甚至还有些隐隐约约的同情。

　　她给沈梨的外婆说：“孩子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

　　带着沈梨往新班级走的时候，又对沈梨说了一次：“我们班的学生都特别可爱，热情友善，你尽管放心，他们肯定会很欢迎你。”

　　沈梨懂事地“嗯”着。

　　她们路过一排排教室窗户。

　　开学第一天，小学生们都非常兴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炫耀分享着自己假期里的特别经历。

　　哪怕是一块新橡皮，也是他们开心的谈资。

　　其实热不热情，友不友善都已经是次要的了，沈梨也不那么喜欢和大家一起玩。

　　当然——好吧。

　　那层坚实的无所谓下，也有一些让她不愿意承认的情绪在翻涌：热情友善很重要，她……还是挺喜欢和同学们一起玩的。

　　最重要的是，比热情友善还要重要的是，她希望不要遇见辛辰。

　　现在的沈梨不懂食物链的关系。

　　但她知道，同年龄的很多小朋友她都降得住。

　　具体表现在：和她一起玩的都是好朋友，不和她一起玩的，她都能鄙视对方是幼稚鬼。

　　但辛辰不一样。

　　沈梨觉得她才是会被鄙视成幼稚鬼的那一个。

　　4楼最左边的那间教室，门牌写着四年级一班。

　　尚未推开门，里面的声音已经炸了出来：“谁说美少女战士打不赢奥特曼？！”

　　非常粗犷的吼声，直接覆盖隔壁二班的所有喧哗。

　　见沈梨低着头默不作声，冯老师揽住她的小肩膀，非常有爱心：“别怕。”

　　沈梨其实没怕，而是不认同。她觉得假面骑士更厉害。

　　冯老师又说：“这是你的新班级，我们先进去。”

　　说着，一只手带她，一只手推开教室门。

　　***

　　教室一打开，整个班级的吵闹更加直观地呈现到眼前——仿佛面对着黢黑的大海，一排滔天的海浪夹杂潮声迎面拍来，细小水珠拂了满脸。

　　混乱到惨不忍睹，堪比海盗窝子。

　　学生们几乎全打闹在一起，在窄小过道间跑来跑去，或者拍着课桌提醒别人注意自己发言。

　　沈梨第一眼便看见教室最后方两个有些眼熟的小地精拿着扫把打得“噼噼啪啪”直响。

　　一个人吼奥特曼最强，另一个人吼美少女战士最强，争得脸红脖子粗。

　　第二眼看见座位中排有个女孩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转身大喊：“李一诺你们小声点，别人说话都听不见了！”

　　快乐的小地精们根本没有听见她声音。

　　女孩子嘟哝两句，又回过来对她前排靠右男生说：“李一诺太高了，他坐在我前面，我根本看不见黑板。你能让老师把他调开吗？”

　　她气鼓鼓地托着腮：“你知道冯老师不喜欢我，肯定不会听我的。只有你能帮我了！”

　　第三眼看见女孩前排的男生。

　　沈梨从昨天开始，每和人对话一句，就祈祷一遍——因为《宝莲灯》里说心诚则灵，沈梨觉得在心里念一整天，一定非常心诚——

　　她祈祷辛辰不要和她同个学校念书。

　　但是动画果然是骗小孩的。

　　心诚也一点不灵，

　　因为那里清晰毕现，端端坐着辛辰。

　　辛辰也瞧见了她，先给了她一个绝对热情友善的笑容，才往后靠在桌沿边，问：“你怎么报答我？”

　　沈梨以前学校的文娱委员也经常这样说，我让你参加表演，你必须给我买一包跳跳糖。

　　去年年初所有电视台都播报一则重大贪污案后，沈梨学到一个新词，叫“以权谋私”。

　　文娱委员是这样，辛辰也是这样。

　　女孩表示：“我爸爸给我买的巧克力，可以给你一颗。”

　　“可我讨厌巧克力。”

　　“那你想要什么？”

　　辛辰抬了抬脸，认真想了好久，告诉她：“我没想好。”

　　“那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辛辰问：“什么都行？”

　　女孩拍着胸脯：“什么都行！”

　　很奇怪教室吵闹得说话全靠吼，沈梨居然能奇迹般地见证一桩贪污案的诞生——可惜冯老师没有注意到。

　　冯老师直奔讲台，让沈梨在班级名册上登记好名字后，清清嗓子喊了一声：“都安静一下，我说几件事。”

　　沈梨正在冯老师身边，觉得她气发丹田，震耳欲聋。

　　但是在精力旺盛的小学教室——尤其是新学期第一天，第一节课上课前的教室里，立刻就被吞没了。

　　除了前面两排的孩子们迅速看向冯老师外，其他人还在比谁的嗓门更大。

　　不得已，冯老师只能熟练的用粉笔擦敲上黑板，发出整个教室中最引人注意的声音：“整个走廊就你们最吵！都闭嘴！”

　　余下的那一部分学生才注意到班主任出现在了教室中。

　　大家赶紧散开，溜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冯老师满意地将沈梨推到讲台前面，扬起声音，抑扬顿挫。

　　“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班新同学，叫做沈梨，来自市三小，以后就是我们班集体中的一员，你们要团结友爱，互相帮助……”

　　冯老师说了很多介绍新学生时所有老师都会说的话。

　　她拍着沈梨肩膀，描绘四年级一班的美好未来时，辛辰略微动了下身子，往同桌的方向歪了歪。

　　“李一诺。”

　　辛辰说话的时候盯着冯老师的方向，表情要多认真有多认真，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但他同桌就不一样了，动作大得被冯老师狠狠瞪了一眼。

　　冯老师接着道：“好了，沈梨，现在我看看，你坐在……”

　　冯老师开始扫视班级的空座位。

　　她视线移开，李一诺才敢回答：“什么？”

　　辛辰小声说：“你抬下胳膊。”

　　“什么？”

　　“你抬下胳膊。”

　　“为什么？”

　　“听我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一诺觉得是这么回事，虽然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倒霉，但肯定都不是辛辰的原因。

　　他吸了吸鼻子，听话地抬起胳膊。

　　下一秒，就被冯老师点名起来。

　　“李一诺，你又怎么了？！”

　　李一诺张了张嘴，想要说是辛辰让自己抬胳膊。

　　还没开口，他同桌，罪魁祸首辛辰便迅速替他回答：“冯老师，李一诺说他看不清黑板，想和任林坐在一起！”

　　“他说他一直想考英才中学，可现在成绩太不稳定。坐在前排能帮他提高学习成绩！”

　　辛辰露出个漂亮而又善良的微笑。

　　绝对不狡诈，绝对没有算计任何人。

　　他声音朗朗：“我认为这种想法十分难得十分可贵，值得所有人支持！”

　　说完，辛辰保持着笑容，歪歪头，看向冯老师。

　　似乎在等待“令他尊敬且不会让学生失望”的冯老师的回答。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梨觉得她好像突然理解了之前一直不能理解的、辛辰说她是“胆小好欺负的女生”的语气。

　　因为她也想表扬，辛辰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