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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问:“妄言,你觉不觉得这女子说的话有些古怪?”

  苏妄言点头道:“嗯,她说世道浑黑,听起来,像是受了什么不白之冤,无处申诉。”

  韦长歌叹道:“这么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真不知她有些什么冤屈,才会说这样的话……”

  “这件事花三爷想了三十年尚且不明白,我们这几句闲谈又怎么弄得明白?”天色已近正午,苏妄言起身笑道:“花三爷的事,我们一定尽力,不管查到了什么线索,一定快马通知各位,请放心!”

  六丑会意,一齐起身告辞。

  韦苏二人将六丑送到厅门,六丑又再道谢,这才出门去了。无是非慢吞吞地走在最后,不时回头望向苏妄言。

  苏妄言走上去,轻声道:“你有事要跟我说么?”

  无是非狠狠点头,又回头看着走在前面的几个兄弟。苏妄言回身看了韦长歌一眼,韦长歌会意,微一颔首,快步赶上六丑几人,说了几句闲话,陪着走在前面。苏妄言低头看着无是非,微笑道:“好啦,你几个兄弟会在天下堡门口等你,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无是非怯怯一笑,“道”:“我跟大哥,二哥说了,他们都不信我,说我多心——那村子真的有古怪!”

  苏妄言道:“那村子怎么了?”

  无是非不住比手划脚,“说”道:“那村子里有个寡妇搬走了。”看苏妄言一脸茫然,又道:“我们避雨的地方,就在那寡妇家的屋檐下。可三哥死后,我带着大哥他们再去那村子,那寡妇就搬走了。”

  苏妄言沉吟道:“就是棠二爷说的那个改嫁了的寡妇么?普通人家丈夫死了妻子改嫁,那也是常事,也许真的是巧合……”

  无是非有些着急,他连连摇头,急急“道”:“三哥跟那女人说过话!”

  苏妄言一怔,竟也用手语问道:“他们说些什么?”

  无是非“道”:“三哥要我先走,说他要问那寡妇什么事,隔得远,三哥背对着我,我没看见他说什么……不过那寡妇听了三哥的话就神色大变,几乎是惊惶失措。她好像说了句什么‘那就是我的孩子’,又慌慌张张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接着就摔门进去了,——隔得远,我也没看清楚……”他正说着,不经意看见苏妄言的脸色,吓了一跳,顿时停下了。

  苏妄言愣愣地站着,蹙起眉头,想了片刻,又追问:“她还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她就只是不停地说她不知道……”

  “那个寡妇是不是二十八九岁,穿着桃红小袄、月华裙,翠眉凤眼,很有几分姿色?”

  他每问一句,无是非就点一次头,他问完了,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她么……”

  无是非迷惘地看着他。

  苏妄言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苦笑,他最后问道:“那个寡妇是不是姓顾,别人都叫她顾大嫂?”

  无是非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

  苏妄言却只是勾起浅笑。

  五、逆旅

  阳光从树梢落下来,形成光晕,跟着风的节奏,和斑驳的树影一道曼妙地舞动着。

  已是日暮时分,这时候的阳光虽然还是一样刚强,却少了那份凛冽杀机,再经过林间的层层叠叠的枝叶的阻隔,便不算难熬了。

  听见马蹄声,鸟儿一哄而散,扑棱着飞起来。一片树叶悠悠荡荡的飘落下来,沾在韦长歌的肩上,青翠欲滴。

  他抬手抚去了。

  知了、知了的叫声从树梢高处传来。

  “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连去哪里都不知道,怎么也跟着来了?”回答的人心情不错,话音里都带着微微的笑意。

  韦长歌侧过头,看他半天,高深莫测地一笑。

  出言戏谑的那人先是不解,刚要问,突然明白过来,紧紧抿着嘴唇,蓦地红了脸。

  韦长歌哈哈大笑起来,再看一眼苏妄言,更是心情大好。他抬起马鞭指着前方:“这条路是去汉阳的吧?你不是已经让韦敬跟施里一道快马赶去陆家镇了么?不是说,要去查花和尚的死么,怎么这会儿又走这条路了?”

  苏妄言强自镇定道:“我们就是要去汉阳。”

  “哦?”

  “如果我没猜错,花和尚的死,桑青带来的口信,其实是同一件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算不是同一件事,两件事也必有关联。找到桑青,花和尚的死因就算是明白了一半了。”

  韦长歌默默点头,忽而转过头,皱着眉问道:“那个李寡妇——就是什么桑青——究竟是什么人?还有那个顾大嫂,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苏妄言没有答话,却淡淡道:“石头城下有一家客栈——花和尚就是死在那里。”

  石头城下有一家客栈。石头城里当然不只有一家客栈。但苏妄言说的却是所有客栈中最出名的一家。

  进了城门,沿着鼓楼大街走上半刻钟,那家客栈就在街道左面王记布庄和庆元酒楼的中间。黑底金漆的招牌,店名是飞龙走凤的三个大字——“蓬莱店”。

  蓬莱店的出名,为的就是这块招牌、这个店名。

  平常过客,放不下油盐酱醋五斗米的生计,或是他乡游子经历了世道险恶人心不古的种种,正好借着这六尺长三尺宽的一方店名来暂时忘记烦心事。至于谪客骚人,他们摸过了青色的城墙,又看过了城头下滔滔逝水,便也正好叹一句“天地之悠悠”,躲到以蓬莱为名的屋檐下,温酒佐书,把前朝的兴亡成败怀念一番。比起别家虽然没什么实在的区别,却是多了一份遐想。

  眼看还有十来天就开春了,按说不是打雷下雨的季节,没想到,前两天突然淅沥哗啦一场雷雨浇下来,本来已经渐渐回暖的天气又再冷得叫人害怕。

  葬了花和尚,再送走无是非,天色已经晚了,苏妄言那天晚上就住在蓬莱店里。想到花和尚的死因蹊跷,便睡不着,索性穿好衣物,到屋外透透气。

  苏妄言走到房门外,呼吸着冷冷的空气。他住的上房在蓬莱店三进客房的最里一进,中间一个小天井,几间客房围在周围,远离街面,很是清净,加上花和尚的死,住店的客人好些都搬了出去,院子里漆黑一片,就只有隔壁的房间还亮着灯。四下里安安静静,苏妄言耳力又极好,无需刻意,也能清楚的听到隔壁房间里的说话声。

  “那女人去哪里了?出去也大半天了?不会不回来了吧?”

  “东西还没到手,她怎么会舍得走?”

  说话声停了一会,其中一人道:“我看她这阵子好像开始有点不对劲了。我们得多小心了。”

  对方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你不必担心,她跑不掉的。不过你说的也不错,她要真的不在,一时半会倒不好办了……”

  谈话到此为止。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这番话两人说得稀松平常,听语气,大约是时常在谈的话题,而对话的内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充其量,不过是在谈论江湖中的一些寻常恩怨罢了。

  但苏妄言心里却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屋子里传出的两个声音,又尖又细,其中那个女声还带着种特别的模糊含混——苏妄言知道,只有换牙年纪的小孩在说话时,才会因为漏风而带着这种含混!

  ——在房间里说话的,分明是两个幼童!

  但,若是幼童,又怎么会若无其事的说出这些话来?苏妄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到他回过神,房间里已经不再有说话声传出来,然而那种怪异却已经静悄悄地弥漫开来,无声无息,潜伏在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里,一时间,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每一根草的细微声响,地上沉沉暗影的晃动,不知何处传来的凄切的猫叫,都隐含了重重危险重重诡谲。

  苏妄言眨了眨眼睛,再看看那透出亮光的房间,突然径直走过去,用力推开了门。

  苏妄言落落大方地看进去。

  房间不是很大,光线却不错,只一眼间,他已经不露痕迹地扫过了这间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陈设和别的房间一样,床边放着一个蓝底碎花的包袱,油灯放在屋子中间的木桌上,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就围着油灯坐在桌前。

  ——房间里再没有别人。

  突然有人闯进来,那两个小孩都是一惊,年纪小些的女孩眼里蓦地闪过一丝凶狠。

  苏妄言心头一跳。

  再看,那小女孩的眼神又已经变得纯真,够不到地面的小腿在空中漫不经心地晃动着。稍大点的男孩也不过八九岁大,满脸稚气,一言不发地看过来。两个孩子都是一张圆脸,黑黑的眼珠,看来十分惹人喜爱,但苏妄言却几乎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故意慢吞吞地把两个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才笑道:“哪来的小鬼?吓了我一跳!你们俩跑到我房间里来干什么?迷路了么?你们的父母呢?”

  小女孩“咯咯”的笑起来,拉拉那男孩的手,奶声奶气地道:“哥哥,这叔叔迷路了么?”

  那小男孩也放声笑起来,一张小脸笑得通红。

  苏妄言迷惑地看着他们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环视了一圈,“啊”了一声,拍拍额头,恍然道:“原来是我走错了……”忙抽身出来,顺手把门带上了,跟着便快步走回自己房间,故意大声推开门,又用力把门往回一拉,自己却足尖一点,翻身掠起,伏到屋顶,小心翼翼地挪开了瓦片,屏住呼吸往下看去。

  重重的关门声这时才传过来——听来确实就如有人从里面把门摔上了一般。

  那两个小孩本来一齐盯着门口,听见那声音,这才回过头来。

  苏妄言伏在屋顶,看不见他们脸上表情,只听那男孩长长舒了口气,显是放了心。苏妄言也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里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十年来,他孤身一人走遍了大江南北,见过许多,也听过许多,但不知为什么,这房间里的两个小孩子却无端让他有种异样的紧张。

  小男孩突地道:“她回来了。”

  果然,片刻功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的来了。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好一会,才听房门嘎吱一响,一个女人慢慢走了进来。

  小男孩冷冷道:“你看,我早说她会回来的。”原来他们一开始提到的,就是这个女子。

  苏妄言从上往下看去,进来的女人穿着桃红小袄、月华裙,看不清面目,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走到床边坐下了。那女孩轻笑了一声,两个小孩都不再说话,各自在灯下玩着什么小玩意。一片寂静,几乎连苏妄言都能感受到房间里的那种压抑。那女人十指交缠在一起,不断分合,突然颤声道:“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她的声音显得紧绷而高亢,略微有些走调。

  那女孩吃吃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啊?娘——”撒娇似的把“娘”字拖得长长的,软而尖利的童音,有点含糊,就如顽童在母亲膝下打滚耍赖时的叫声,混合了依赖和亲昵。这样一声“娘”,足可以激起世上任何一个母亲的爱意。但那女人听了,合在一起的手指却开始不住发抖。

  苏妄言只觉得寒意从脚尖慢慢爬了上来。

  那女人手抖得厉害,却还是强撑着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再过这种日子了,我不要再过这种日子了!我要走!”

  那男孩淡淡道:“你要走就走,我们何时说过不让你走的?”

  那女人竟是一默。

  苏妄言正惑然不解,便听那小男孩冷笑道:“不过,你在走之前最好先想清楚,只剩三个月了,你舍得么?”

  那女人道:“我……我……”

  那男孩儿木然道:“你明白最好。只剩三个月了,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至于答应过你的事,我们一定会做到——你在担心什么?你不是已经很习惯了?我是顾念,她是顾盼,你呢?你是我们的娘,人家都叫你顾大嫂。爹爹死啦,你成了寡妇,可你又不想再留在伤心地,于是带着我们兄妹移居别处——看,这不是很容易么?”

  那女人站起身,在屋里来来回回快步走了好几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字字道:“好!还有三个月!”她急急转向那两个孩子,呼吸陡地急促起来,大声道:“再多一天、再多一天——不,就是再多一个时辰我也不肯了!”

  男孩柔声道:“放心吧,剩下的日子,你只要像以前一样就行了。到那时候,我们决不留你……”

  小女孩拍着手笑起来,又娇滴滴地叫了声“娘”。女人怔忪地站着,突然掩面痛哭,转身向门口奔去。她拉开门,一只脚才迈到门外,小女孩尖利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桑青,你记住,这世上没有哪个当娘的会把孩子孤零零地扔在屋里!”女人扶在门框上的手顿时失去了力道,身体筛糠似的抖动着,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立在门边。

  风吹在窗户纸上啪啪的响。她终于忍耐不住似的嘶声叫喊着:“不不,我不要呆在这里!这屋子,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也不关门,冲了出去。

  两个孩子冷漠地往向门口,正好一阵风吹来,房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慢慢地阖上了。

  苏妄言悄无声息地盖上瓦片,又悄无声息地掠回地面。眼看那女人的背影隐没在了院墙之后,他不假思索,立刻快步跟上去。那女人走得极快,穿过三进小院,一直出了蓬莱店。漏断人初静,长街空空的没有行人,每走一段路,许会有一两家还没打烊的酒铺或是客栈,透出晕黄的灯光,守夜的伙计没精打采地趴在柜上,呆滞地望着这个桃红小袄、月华裙,匆匆走过的女人。

  约莫半刻工夫,那女人突然停下了,垮下双肩,像是出门时的力气都用尽了,精疲力竭,茫然地伫立在街中。

  苏妄言听那小女孩叫她桑青,这时便从阴影处走出来,也叫了声:“桑青——”桑青陡地回过头,苏妄言不等她开口,走上几步,开口便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问题任谁听来都是没头没脑,但桑青听他这么问,却是惊惶失措,脸上立刻显出恐惧之色,张了好几次嘴,才道:“他们……他们……他们是我的孩子……”

  苏妄言冷笑道:“你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你的孩子?”

  桑青脸色便是铁青。

  苏妄言追问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有什么古怪?”

  桑青却不说话,半晌,才颤声道:“他们自然是我的孩子,还能是什么?”

  苏妄言反问道:“不错,还能是什么?”一顿,冷眼看着她脸色,又道:“他们答应了你什么?剩下三个月,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这个娘便只用再当三个月么?还是说,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孩子?”

  桑青只是默不作声。

  苏妄言抱手而立,突然灵机一动,便轻笑一声。

  桑青抬头看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苏妄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许久,惋惜地叹了口气,闲闲道:“他们是什么,你最清楚——他们说的没错,到那时候,他们也是决不会留你了……”他其实并不知道他们三人那番对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见她像是对那兄妹俩十分害怕,便趁机挑起这句话来。

  桑青果然闻言一震,神色也难看之极:“你、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苏妄言也不答话,只含笑看着她。

  桑青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低声道:“他们……他们是我的孩子……”

  话说到这里,苏妄言有些失望,却也有些不甘心,叹道:“好,你既然不肯说,那就算了。你若想清楚了,就来找我吧。不过,他们是什么,你自己应当清楚。”——这句话,他已经是说第二次了,桑青抬眼望着他,惨白的脸颊被风一吹泛着异样的红色,眼神瞬间千回百转,那挣扎的目光最后还是暗淡下去了。

  她低声道:“你是谁?”

  苏妄言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我……”想了想,四下里看了看,走到街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转身走回来,笑道:“你要是有事,就带着这东西到天下堡去找韦长歌。”

  桑青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来,放进随身带着的香囊里,回身匆匆走了。

  “所以,让施里送石头到天下堡的桑青,就是蓬莱店里那两个孩子的娘,也就是跟花和尚说过话的那个顾大嫂——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开始,我也没有想到。我只是隐约觉得,花和尚的事,桑青的事,一前一后都发生在蓬莱店里,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如果有关联,六丑,尤其是无是非,他们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后来无是非告诉我,在那村子里,花和尚不断地追问那女人什么,那女人除了‘不知道’就只回答了一句‘那就是我的孩子’。我于是就想起桑青来——那天晚上,她也是回答我说‘他们是我的孩子’。无是非不认得‘顾大嫂’,又说看花和尚跟‘顾大嫂’说话的样子不像旧识,可那么巧,花和尚死在蓬莱店,差不多时间,桑青带着两个孩子,也出现在蓬莱店!再一问,果然无是非和花和尚遇到的那个女人就是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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