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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长歌面有沉吟之色,心念转动之间,已明白过来,再看苏妄言仍是一脸的迷惑,忍不住微笑着叹道:“你那么聪明,怎么却连这想不明白?你还记得你三叔告诉你的故事么?”

  苏妄言“啊”了一声,恍然道:“你的意思是,顾夫人……”

  韦长歌含笑颔首:“这两位来自那地方,所以三十年来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而顾夫人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那,她会不会和她这两个儿女一样,依然保持着三十年前的形容面貌?世上最险,莫过于人心之险;人心之险,莫过于人欲之险,若是被世人知道顾夫人尚在人世,而且形容不老,当年旧事,只怕又会重演,说不定,还会比当年更加惨烈。”

  一语末了,轻轻一笑,明若晨星的眼睛里透出些许惘然。

  顾念但笑不语,也是怅然摇首。

  “好啦,你们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现在该我来问你们了——”顾盼却敛了笑意,肃然望向韦苏二人,一字字道:“你们当真见过我娘?”

  韦长歌心头一紧,暗叫不好,转头和苏妄言交视一眼。

  顾盼猛然起身,厉声道:“你们根本没见过她,是也不是?你们若真是见过我娘,怎么会不知道她自从进了那地方就再也不会老了?”

  顾念无声立起,双目炯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

  韦长歌不动声色,踏前一步,从容道:“顾夫人是女中丈夫,韦长歌仰慕已久,只恨一直无缘一见顾夫人风姿。”

  顾盼恨恨看着他,咬牙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骗我?哼,我早该想到,当年爹娘没动过那地方一草一木,劫灰虽然是那里的东西,却绝对不会是娘的东西!”

  韦长歌心下歉然,道:“我们受了花和尚五个结义兄弟之托,关于花和尚的暴毙,无论如何要跟你们求个明白……”

  顾盼连连冷笑。

  顾念却像是还不肯相信,颤声问道:“你们当真没有见过她?!可……可那封信……”

  苏妄言抢上一步,与韦长歌并肩而立:“几年前,我在岭南遇到一个江湖客,身手十分了得,却沦落成了大户人家的护院,一问之下,原来是凤氏后人。顾氏夫妇和凤家的恩怨,便是他告诉我的。”

  顾念神情木然,双肩却渐渐开始发抖,直至全身都筛糠般抖动着。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那、那她究竟在哪里?”

  韦长歌不忍道:“你不必伤心,只要顾夫人还活在世上,你们总会有母子相聚的一天。”

  他话音未落,顾盼厉声道:“好一个总会相聚!我只问你,为什么骗我?!”

  韦长歌又再踏上一步,诚诚恳恳地道:“我们骗了你是我们不对,不过,我们并没有恶意……”顾盼却不答话,只是睁圆了一双点漆般乌黑的眼睛狠狠瞪着他。

  苏妄言心头突地一紧,上前道:“你想怎么样?”顾盼的视线轻轻飘向苏妄言,在他脸上一顿,不住冷笑。

  起伏的暗潮在空气中涌动。

  韦长歌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顾盼、顾念一前一后正好挡死了去路。

  屋外,树叶哗哗作响,听在耳里直如雨打枯荷,夜风从洞开的窗口扑进来,正吹在韦长歌背上。

  韦长歌心念微动,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窗户的位置。

  屋内一时静得可怕。

  顾念突地道:“你们听!”

  几人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屏住呼吸留心听去,但除了风吹树叶,外面便是一片寂静。

  顾盼忍不住问道:“听什么?”

  “你听!”顾念奔到门口,神色紧张,又重复了一遍:“你听——”

  须臾,果然听见一个女子的歌声夹在风声里面一点一点悠悠地传来,声音不大,在这夜里却出人意料的远远的传了开来,先还远,慢慢就近了,渐渐,连那歌中所唱都能听清了——“……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只随肩……”

  顾念和顾盼突地同时大叫一声,争先恐后地冲向门口。

  韦苏二人都是一愣。

  便听外面传来满是欣喜的两声叫喊:“娘!”

  “顾夫人?”韦长歌和苏妄言同时看向对方,立刻也都追到屋外。

  然而,这短短的一刹,院子里却已不见顾家两兄妹的踪影。

  二人追到大路上,四下张望。

  但见夜幕深垂,天地一色,茫茫四野,全不见半个人影,就连那凄婉而柔美的歌声竟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未响起,亦从未被人听见……

  夜风不时掠过耳边。

  回头看去,那一点昏黄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暗夜中已看不清那农舍的轮廓,只剩下一个朦胧的黑影,俨然和这混沌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苏妄言向着那个朦胧的黑影走了几步,忽而回头看着前面无边的空旷,终于惘然伫立在夜色中。

  十一、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顾念和顾盼……他们是不是真的被顾夫人带走了?”苏妄言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这样问道。

  其时,他和韦长歌正在江上赏月。薄暮时分,两人乘了一叶扁舟,从上游顺着水流放下,终于在两个时辰后搁在了江边这一片浅渚上。

  韦长歌怡然坐在船尾,漫不经心也似地笑着:“也许是罢……也许是顾夫人带他们走了,也许,是他们自己想走了——谁知道呢?”

  “我倒希望他们真是被顾夫人带走了……”苏妄言叹了口气,有些怅然:“他们虽然活得比我们都久,但他们的心里,却实在还是两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就算再怎么艰难,他们还是坚持着不肯改名换姓,非要每一个‘母亲’都姓顾,听我们说见过顾夫人的时候又是那么高兴……唉,他们其实也就只是两个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罢了……”

  韦长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顾盼那张小小的脸上,盈盈的笑容。

  他话锋一转,却道:“说起来,要不是你随口杜撰的那封家书,顾家兄妹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真相。”

  “虽然顾夫人当日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但人同此心,想来总不外是这些内容吧?!”

  苏妄言浅浅一笑,低头看向江中。半晌,低声问道:“韦长歌,世上可真有蓬莱?真有仙山?若是真有蓬莱,那里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究竟是个可以满足人一切的欲念的地方,还是一个根本没有欲念的地方?”

  韦长歌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没有回答。

  好在苏妄言也并不一定要等他的回答。

  韦长歌站起身。

  这一夜,月色分外明亮,淡蓝色的远山上,漫山遍野的红枫依稀可见。

  小舟正泊在一片荻花丛边,江风一起,四处都是茫茫飞絮,渺渺的飞散开去,似乎连这小小的一叶扁舟也都模糊在了白色的荻花丛中。

  江上有两三点渔火,缓缓的移动着。而月亮的影子在水中来回荡漾着,有如活物。

  便见上游慢慢漂下一条渔船,船上传来洪亮的哭声。一个渔妇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来回在船头踱步,口中哼着歌儿,将那婴儿不住轻轻地晃动着。那婴儿不知为何,却只是哇哇大哭。便听一个爽朗的男声大声问道:“孩子怎么哭个不停?”随着话声,船舱中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汉子,笨手笨脚地从那渔妇手中接过孩子逗弄着,口中不住道:“小宝乖,小宝莫要哭了!再哭龙王爷爷可要来抓你了哦!”那渔妇含笑站在一旁看着,而那婴儿的哭声果然渐渐小了。

  韦长歌目送那条渔船越流越远,突地轻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每次哭闹,奶娘也是这么吓唬我,她总是‘再哭,再哭就让你被鬼王抓走’。”

  “鬼王?那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每次听她这么说,就吓得不敢再哭了。后来,还是有一次她正说着,被我爹听到了,我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所有的下人都叫来狠狠训了一顿,就这么把那奶娘赶走了……”

  苏妄言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韦大堡主小的时候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罢了!”顿了一顿,又笑着道:“不过,用这些鬼神之事来吓唬孩子也很普通,老堡主又怎么会发那么大脾气?”

  韦长歌苦笑摇了摇头:“那么久的事,早就忘啦……”

  他叹了口气,转身对着江水,看了半天,突地笑道:“枫红如丹,荻花飘白,这样的景致,可比得上白水秋月?”

  苏妄言看他一眼,也站了起来,隔江望向对岸。

  韦长歌伸了个懒腰,悠然道,“夫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岁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便只有悠悠岁月来煎人寿!与其烦恼那些身外之事,何若著我一叶扁舟,扣舷徐啸,细看这月照平沙一江秋色。将这良辰美景,诸般妙处,悠然独会于心?”

  苏妄言立在船头,蓦地一笑,接着又是一叹:“不错,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转头看看韦长歌道:“桑青也好,花和尚也好,都是过去了的事……从此以后,我不提就是了。”

  韦长歌只是看着他微笑。

  正说话间,岸上远远传来马蹄声,一人一骑飞快地朝着这边来了。

  两人一起转头看去,苏妄言轻轻“咦“了一声,道:“是我们家的苏辞……”

  转眼就到了跟前,马上那人叫了声“大少爷”,从马背上提气掠起,翻身跃到二人所在的小舟上。

  小舟微微一晃。

  那人冲着两人匆匆一礼,急急道:“大少爷,家里走水了!”

  苏妄言微微一惊,皱了皱眉:“怎么会走水的?家里人都没事吧?”

  苏辞点头道:“还好没人受伤,现下大家都正忙着救火,老爷让我来请您立刻回去!”

  苏妄言一怔,问道:“不过是走水,多找些人扑灭了就好,我回去又能作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哦,对了,”苏辞茫然地搔了搔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里一个东西递到苏妄言面前:“起火的时候,有人在咱们家门口捡到了这个,老爷让我带来给大少爷看看!”

  苏妄言低下头,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抬起头,一脸讶异地望向韦长歌。

  他手里,一个青面獠牙的鬼王面具正狰狞地露着笑意。

  ——全文完——

  番外《指月楼》

  韦长歌先是在天下堡的野狐泉中放养了鲤鱼,接着在野狐泉畔建了一座小楼,之后便长住在小楼里,日日观赏鱼群,几乎乐而忘形。

  苏妄言来时,月色正明。

  韦长歌拉他到岸边,以手指鱼,笑道:“你看我这些鱼。”

  苏妄言眨眨眼,用手指着月亮,也笑道:“你看我那月亮。”

  韦长歌奇道:“月亮又怎么会是你的?”

  苏妄言笑道:“鱼能是你的,月亮为什么不能是我的?”

  韦长歌便惑然。

  苏妄言问道:“你说鱼是你的,为什么?”

  韦长歌答道:“这些鱼是我养的,自然是我的。”

  苏妄言又问:“这些鱼活在泉水里,喝的是泉水,吃的是水草。泉水也好,水草也罢,都是自然生成、天地造化,你不曾出过一分力,既然如此,这些鱼怎么能算是你养的?”

  韦长歌踟躇许久,不能回答。

  苏妄言扬眉笑道:“你只用手一指,鱼就成了‘你的’;既然如此,我也用手指指月亮,那天上的月亮不也就是‘我的’了么?”

  韦长歌皱眉凝想,俄而拊掌大笑,道:“不错,鱼自活在水里,月亮自挂在天上,又何尝曾是什么人的了?!”

  转身进了小楼,研磨铺纸,须臾提笔,“指月楼”三字一挥而就。

  小楼从此有了名字。

  番外《枕剑堂》

  三月仲春,韦长歌代表带了厚礼来到洛阳苏家,参加苏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寿宴。

  宴席散后,苏妄言和韦长歌来到苏妄言住处外的小园,在牡丹丛中席地而坐,相对畅饮。

  这一年,苏妄言十六岁。酒量还浅,只三两杯,便有了醉意,一反平日不肯与人身体接触的癖性,拉着韦长歌的衣袖不肯撒手,滔滔不绝说着话。

  韦长歌几次想要拉开他的手,却都没能成功,于是只好任他拉住了一只袖子,耐着性子听他说话。

  苏妄言说:“我已读破万卷书,还要行遍万里路。”又说:“有朝一日,必要溯黄河而行,直上天际,载酒游于银河之间。”

  韦长歌听了许久,笑起来:“苏妄言、苏妄言,原来真是喝多了酒就会‘妄言’。”

  苏妄言也笑:“天下酒徒,哪一个不曾醉后妄言?”

  韦长歌道:“醉后妄言,醒时又该如何?”

  “醒时?醒时便枕剑高卧,要管人间不平之事。”苏妄言努力直起身,傲慢地答道,然后话音未落,便已颓然醉倒。

  第二日他醒来时,韦长歌已离开了洛阳,却在一个月后,送来了一块匾额,匾上只“枕剑”二字。

  苏妄言已忘了那晚的醉话,只知道自己没来由地喜欢这两个字。

  他把匾额高高挂在门上。称呼自己的住处为“枕剑堂”。

  番外《花沾衣》(韦长歌和苏妄言的幸福番外)

  韦长歌醒来的时候,苏妄言就站在他床边。

  先是有放轻了的脚步声不急不徐地走在楼梯上,带着好整以暇的节奏,每一步每一步,都恰恰踩在了心脏跳起的瞬间,然后房门微微的一声响,那雀跃偏又沉着的步子就延进了房中。

  绵长呼吸停在身畔。周遭部是矜熟气息。韦长歌耽溺在那半睡半醒的迷朦之中,放心地不肯醒来!;眼耳鼻舌身意之外,他知道那是苏妄言。

  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懒懒看向来人。

  小楼向来风好,但一近黄昏就暗得快,到了这子夜时分更是一片漆黑。那人站在黑暗中,轮廓都是模糊,不动声色,任他自在从容地打量。

  眨了几次眼,韦长歌渐渐辩明那浑然于暗夜的修长身形。于是忍不住地笑起来。

  韦长歌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幽暗中,他凝视着来人的眼睛就像天上星子一样的明亮:“怎么这时候来了?”

  便听得黑暗中那人轻轻哼了一声:“原来我竟是来不得的!”话音都是冷冷的。然而微冷的空气,却无端泄露着那人浅淡的笑意。

  来人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

  月光霎时排窗而入,均匀地在窗前上铺衍开一片清澄,没有温度的月光,像冬天的湖水,在幽暗的室内荡漾,反射着微微的光亮。站在月光里的,是穿著雨过天青颜色衣衫的苏妄言。

  韦长歌闭上眼,忍不住再次露出一抹微笑——早春天气的寻常夜晚,平空出现的苏妄言,岂非是美好得像一场梦?

  “在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刚刚做的一个梦。”

  苏妄言微微点头,便转头看向窗外,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这一年,小楼外的山茶树堪堪长到齐窗高度。泛着冷辉的青翠枝叶间中藏匿着些将开未开的花苞,翠绿嫣红,苒弱得动人。

  趁着苏妄言没有留意,韦长歌肆无忌惮地望向他的侧脸——水样的月光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下来,流过眼睛、鼻梁、嘴唇,把苏妄言整个儿倒影在了那片清冷玉色中,然后又把那拉长了的影子轻柔地丢掷到对面,覆盖住了自己露在锦被外的左手。

  薄薄的影子,像是有着纤微的重量。一念间,韦长歌还以为终于有某种可以真真实实捉住的东西降临在了他触手可及之处。然而反手一握,又是虚无。

  短暂的失神后,韦长歌问道:“这次又是从哪里来?”

  苏妄言这才回过头,走回他面前,干脆地答道:“南边。”说完了,倒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微微一扬眉。

  那样子却是毫不遮掩的得意,韦长歌于是眉梢眼角都带了明亮笑意:“南边?南边哪里?那里怎么样?可比这里要暖和得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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