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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长歌略一沉吟,又问道:“那个明月呢?”

  那汉子回道:“听说受了惊吓,一病不起,不久就回扬州静养了。”

  韦长歌叹了口气,还没开口,却听苏妄言笑了一声,接口道:“韦大堡主倒恁地怜香惜玉!”

  韦长歌怔道:“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妄言也不听他说话,转向那精瘦汉子,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仵作胡二呢?”

  他与韦长歌相交多年,天下堡的人也多认得他,那汉子闻言,弯了弯身,必恭必敬地道:“回苏公子话,李天应死后,那胡二也就失了踪,他家人多方打听也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不过既然是堡主要找的人,属下等就是拼死也不敢稍有懈怠,接到堡主的命令后,岳州分舵倾力出动,翻遍了方圆百里每一个角落……”

  苏妄言知道他是在表功,不由微微一笑。

  韦长歌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只要告诉我到底有没有找到人?”

  那人道:“是、是,托堡主洪福,弟兄们总算幸不辱命——原来胡二离家之后,就一直躲在城外三十里的得云寺里,出家做了和尚。”

  韦长歌微微一笑,道:“好。你去帐上领三千两银子,赏给有功的人。”

  那汉子大喜,谢了韦长歌,又殷勤地道:“属下已经备下酒席迎接堡主和苏公子,堡主请先休息一晚,明日我就派人去把胡二叫来。”

  韦长歌点点头,抬腿就往里走。走了两步,不见苏妄言跟上来,回头一看,苏妄言却正转身出门。韦长歌忙跨上两步,一把抓住他:“你去哪儿?”

  “得云寺。”

  “得云寺?”韦长歌一愣,道:“也不急在一时——用过午饭我们一起去吧?”

  “要吃你自己吃,我不饿。”苏妄言也不回头,用力甩开他手,径自上马走了。

  韦长歌又是一愣,赶紧也上了马追过去。他用力打马,直跑了两三里路才追上苏妄言,陪着笑脸说了好些话,苏妄言只是不理。他不由叹了口气。

  苏妄言听他叹气,猛的一勒马,厉声道:“你既不愿意,又何必跟上来!”

  韦长歌也勒住了马,定定的看他半天,又叹了口气,轻声道:“你难道不知道?不管你去哪儿,我也都是要跟着去的。”

  苏妄言一怔,半晌没有说话。

  两人放马慢慢地走在出城的路上,许久,都不开口。虽是午后,阳光却并不强烈,马蹄一路扬起小小的烟尘。听见一声鸟叫,韦长歌转过头,看着一只黄雀没入路旁林中去了,他突地道:“你最近好象脾气特别大……”

  “怎么,嫌我难相处?”苏妄言冷笑了一声:“那还不赶紧回去舒舒服服地摆你的堡主架子?还是要再找几个巧云阁的姑娘佐酒才满意?哼,你又何苦跟我搅和在一起!”

  韦长歌默然了一会,柔声道:“赶了好几天的路,我也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他一顿,忽地一笑:“我倒是想老和你这么‘搅和’在一起哪……”

  苏妄言脸上蓦的一热,低声斥道:“这是什么话!”

  韦长歌微笑着,突的伸手拉住他:“我答应你。”

  “什么?”

  “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和管云中说话,也决不再看他一眼。”

  苏妄言一怔,等回过神来,竟是飞红了脸。口中犹自骂道:“谁管你看不看谁、和不和谁说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韦长歌只是笑,也不说话,等到他安静下来,才慢悠悠地开口:“妄言,可以说吗?——你这脾气啊,也该改改了……”苏妄言脸色又是一变,正要发作,却见韦长歌回过头,笑笑地补了一句:“其实你又何必生气?在我眼里还是你最好看。”

  得云寺在岳州城东三十里,绿树掩映,背山而建,门上黑底金字题着寺名,左右是一副对子——樵语落红叶,经声留白云。虽是小庙,却是红尘中难得的清净地。

  韦苏二人进了寺,一个小和尚正在庭前洒扫,一问胡二,那小和尚犹豫了一下,道:“鄙寺没有叫胡二的。”

  韦长歌笑道:“是,他既已皈依佛门,当然不会再用胡二这名字了。小师父,出家人不打妄语,我们有事要请教贵寺一位大师,他在家的时候名字叫做胡二,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那小和尚期期艾艾了半天,道:“你们要找古月和尚,他在房里打坐呢。”

  韦长歌顺手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小和尚:“谢谢小师父,一点香油钱,烦小师父交给贵寺住持,帮我二人作点功德。”

  想来得云寺平日香火不是很旺,那小和尚欢欢喜喜的接了银子,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布施。”抬头看了看二人,笑了笑,道:“古月和尚不爱见外人,还是我带你们去吧!”便领着两人往后堂走去。转了几个弯,便是一排僧舍,那小和尚走到一间房门前叫到:“古月师兄,古月师兄,你出来!”

  听得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什么事?”

  随即门嘎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僧人,个子矮小,又黑又瘦的脸上皱纹密布。他看见韦苏二人,脸色一变就要退回房里去。

  韦长歌抢上一步,一手抓住房门,笑道:“你就是胡二?”

  胡二脸色发青,强自镇定道:“两位找我有什么事?”

  韦长歌笑道:“在下韦长歌,这位是苏妄言,有事请教。”

  胡二惊魂稍定:“原来是天下堡韦堡主和苏公子……”

  苏妄言冷笑道:“你以为是谁?怕成这样,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苦主上门讨债么?”

  胡二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道:“两位,有什么事,请进来坐下再说吧。”

  僧房内布置十分朴素,放眼看去,只有一床、一桌、两条长凳。胡二打了个手势请二人坐下,自己也坐到床上。他先喝了口茶,这才慢慢的道:“天下堡堡主驾到,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事?”

  韦长歌看了一眼苏妄言,道:“十二年前离鸿山庄发生了一件灭门惨案,你可还记得?”

  胡二闻言,脸上肌肉不停抖动,半晌,颤声道:“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当时负责验尸的仵作,就是我……”他抬头看着两人,一脸狐疑地问:“你们?……”

  韦长歌笑道:“你放心,我们此来只是想请你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当年惨案的情况,绝无恶意。”

  胡二低下头,沉默了半天。

  韦长歌道:“离鸿山庄和哮剑连家这两件案子,当年几乎是惊动了整个武林,然而合这么多武林人士和官府之力,却依然毫无头绪,十二年来,一直是武林中最大的悬案。你可还记得当年验尸的结果?能够一夜之间无声无息的杀掉这么多人——其中还有像关城和连伐远这样的高手,以凶手的武功应该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无名小卒,难道从尸体的伤口上就一点线索也查不到?”

  胡二依然没有说话,只有发颤的双手让人知道,他是听到了韦长歌的问话的。

  此时,天色已是黄昏时分,房间里也开始慢慢暗了下来,从韦长歌问完话开始,三个人就保持着沉默,只听得到三个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胡二陡的抬起头来,呼吸急促,嘶哑着嗓子道:“不是人!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韦长歌立时接道:“不是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二眯着眼睛,嘶声道:“那个凶手……决不会是人……”

  韦长歌和苏妄言对视一眼,都屏息等着他说下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当了一辈子仵作,半辈子都在和死人打交道,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尸首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从来就没有害怕过!在我们这一行里面,也算小有点名气啦。就只有离鸿山庄的那一次……我……唉,我还记得是十二年前的三月十六,那天一大早就来了许多乡民,吵着离鸿山庄出事了。知府大人就派了我和李捕头带人去查案。”他顿了顿,虽然事隔多年,但想起当年的事情,仍然止不住一脸的惊骇,可以想见他当年的恐惧之甚。

  “一进去,到处都是尸首,血流得满地都是,凝结成一块一块……带去的捕快都吓得腿脚发软,胆子小点的,当场就昏过去了。我心里也忍不住一阵阵的发麻,我蹲下身,翻过几具尸体大致看了看,竟是魂飞魄散!”

  胡二停下来,看着二人道:“韦堡主,苏公子,请教二位,天底下用刀用得最好的是谁?”

  苏妄言道:“天下武林用刀的名家很多,百刀门、御龙帮都有许多好手,老一辈的萧漠海、田尊、胡立身,如今的张万壑、秦无端……都是刀法名家。但要说到刀快,还是要数关城,他的刀极快极准,据见过的人说,往往是电光火石之际便已取人首级。放眼当今武林,至今还没有人能超过他。”

  胡二嘿嘿一笑,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害怕?”

  韦苏二人都是一摇头。

  胡二却又岔开道:“过了没多久,连家也出了事,那个案子,也是我办的……和离鸿山庄一样,也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那个凶手,他甚至连幼儿妇孺都不肯放过!最小的一个,正偎在母亲怀里吃奶!”他又炯炯地看向韦长歌二人:“你们说,这可还是人做的事么?——不过我说那个凶手不是人,却不是为了这个……”

  胡二凝神想了半天,自言自语地道:“关连两家,一共是二百三十七口,从种种迹象看来,应该是一人所为。除了关城的左臂和肋下有两处伤口,其余的二百三十六人都是一刀致命,这两家都是武林中的名门,那么多好手,居然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命丧黄泉!按说凶手闯入之后,先遇害的那几个人可能没有防备,但只要有一个人呼救或是看见,其他人就有了戒备,但,一百二十五个壮年男子,竟没有一个人的剑是出了鞘的!有一间房间,有九具尸体,是连伐远、连夫人和他的几个儿子和得意弟子,他们围坐在屋子四周,大约是正在商量什么事情,而这九个人,竟都死在自己的位子上!没有呼喊、没有求救、没有打斗,甚至连站起来的时间都没有!就像是凶手在一瞬间就杀死了所有的人……嘿嘿,”他干笑两声道:“依我看,恐怕这些人自己都未必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就算到了下面,只怕也只能做个糊涂鬼吧!苏公子,你说天下间就数关城的刀最快,但这样的事,他作得到么?”

  苏妄言只觉手心慢慢沁出汗来,他张嘴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像胡二一样沙哑:“他作不到。”

  “嘿嘿,作不到……天下没有谁能作到……那个凶手,他不是人……”

  苏妄言莫名地打了个寒颤,黑暗中,韦长歌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听见韦长歌的声音跟自己一样干涩——“但是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一个人,我们甚至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吴钩。”

  “……吴钩?吴钩!他究竟是什么人?……”胡二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韦长歌皱着眉头,喃喃道:“当真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胡二摇摇头。

  苏妄言本来一直陷在沉思里,这时候,他突然像从梦里惊醒一样直起身来,清了清嗓子,问:“还有一个问题,你要是当真一无所知,又为什么要躲来这里?”他不待胡二回答,又继续问道:“当年经手这案子的是你和岳州府捕头李天应,李天应莫名其妙死了,你在他死后,立刻失了踪,到底是为什么?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胡二原本脸色煞白,听他问完,反倒舒了一口气,道:“这件事说来虽然不光彩,我倒也不瞒你们。我虽说和死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但那天见到的情景却一直忘不了,这些年来,也说不清作了多少次噩梦啦……每次都梦见一地的尸体,一地的血,还有一个勾魂阎罗跟在我后面索命。唉,真是忘不了!”

  他眼睛看着窗外,像是又想起了当年见到的惨状,出了一下神,缓缓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案子不是人做得出来的,这些年来,我暗地里留心着,也没听说哪里有类似的案子发生的,不过啊,这心里老是放不下。我私底下问过李捕头几次,他也是这个念头。嘿,说来惭愧,去年十月,我一听到他的死法,听到那句‘你不是人’,我立刻就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案子,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索命阎罗又回来啦!他一死,我怕下一个轮到自己,连夜收拾包袱就离开了家……”

  苏妄言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简单,看他表情也不像说谎,愣了愣,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韦长歌也有些失望,苦笑了笑,对苏妄言道:“看来只能再找别的线索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

  苏妄言叹口气:“好。”

  两人向胡二道了别,一起走出来,胡二也跟在后面相送。

  到了寺门,韦长歌回身笑道:“今天谢谢先生了,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胡二笑道:“韦堡主客气了,没帮上忙,实在是对不住。”

  韦长歌点点头,一笑,拉着苏妄言便望外走。苏妄言回头一看,见胡二合十而立,仍站在门口相送,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身道:“胡二先生,你这和尚还真是做得有模有样的!还真打算一辈子呆在这里了?”

  胡二也讪讪笑道:“苏公子取笑了,做和尚有什么好的。”

  苏妄言笑道:“那先生还是早点回家去吧,也省得家里惦记。”

  胡二诧道:“回去?那不是白白送命么?对了,我在这里的事情也还请二位千万替我保密!”

  苏妄言脸色一变,韦长歌已急忙追问道:“什么意思?既然知道凶手是个人了,你还怕什么?”

  胡二脸上惊愕之色愈加明显,反问道:“两位难道不知道么?”

  韦苏二人异口同声地道:“知道什么?”

  胡二道:“原来你们还不知道?虽然不知道李捕头到底是怎么死的,但那些人肯定是冲着我和他来的没错,为的,只怕还是关连两家的命案!”

  苏妄言奇道:“那些人?”

  “是这样的,”胡二道:“我有一个兄弟,小时候就过继给了一户姓张的人家,两家一直没什么来往,所以也没人知道。张家是开米铺的,得云寺的平日所需米粮就是由他们供应的。我离家之后,就只有我那个兄弟知道我在这里,他趁着送米的机会来见过我几次。家里人让他告诉我,我走之后就有人找上门来,还四处跟街坊打听我的下落,我女儿、女婿还让我千万别回去呢。”

  韦长歌怔道:“那会是什么人?”

  胡二道:“我也不知道。真是想不通,那些人干嘛要找上我和李捕头?虽说是我们经手的案子,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而且事情又已经过了那么久……”

  苏妄言接口道:“不对,如果真是为了关连两家的惨案,那一定是你们知道了什么凶手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才费劲周折要杀人灭口。”想了想,又自言自语的道:“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凶手偏偏要等了这么多年才动手呢?”

  韦长歌沉吟道:“不管是什么人,可以着落在他们身上找到吴钩……”

  苏妄言问:“你的意思是?”

  “明月——”韦长歌一笑,缓缓道:“我总是觉得,那个明月一定和这件事有关。”

  苏妄言道:“嗯,你是说找到明月,从她身上查出李天应的死因——”

  韦长歌点点头:“不错,只要能找到凶手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东西,事情也就差不多大白于天下了!”

  四 他的秘密

  三月十五。无锡。醉仙楼。

  韦长歌笑吟吟地看着桌上平平整整放着的纸签,那是半个月前苏妄言留给他的——见过胡二的第二天早晨,他一觉醒来就收到下属交来的这张纸签,只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仍是苏妄言一贯的简练,就连韦长歌,也只知道他离开办事去了。

  楼外依旧飞着细雨,梅子正黄,这样的细雨已经缠绵的下了好几天,小到不必撑了伞才能出门,却又淅沥的,让人无端心乱。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路上行人也就不多,零零落落,好半天才又过去一个。

  韦长歌坐在栏杆边,他探头望下看了看,嘴角笑意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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