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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牌桌周围一圈人都掉过头来看她,片刻寂静。他也眯着眼打量她,他的眼神让她看不明白,既不惊讶,也无喜悦。她的心突然提了起来,手心里出了汗,唯恐他认不出她了,或者认出了,却冷眼相向。

  “玉儿,是你。”他走上前来,伸手拂过她的鬓边,“怎么走得这样急?头发都乱了。”

  好像这十四年分离的光阴从来不曾存在过,他的手指依然温存,语气依然宠溺。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扑进他怀里嚎啕痛哭。她突然发觉自己竟是如此思念他,如此后悔当初的决定。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如果那时她没有嫁到裴家,而是嫁给了他,如今他们一定不会是这样。

  四周的人开始笑闹起哄,但是她都顾不得了。她是一个寡妇,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她不会再像当初十几岁的少女那样了。

  他一边搂住她,一边用袖子挡住她的脸,半扶半抱着她上楼进了屋。他住的屋子很小,只有一张三四尺宽的窄榻,铺着陈旧单薄的棉褥子,硌得人背后生疼。但是这简陋的卧榻让她流连不已,因为有他。在他温柔而热情的怀抱里,她彻底忘记了这些年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日子,恍惚觉得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之后,他们俩还在一起。

  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最后他抱着她入睡,在她耳边说:“玉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怎么可能没变?她的年龄翻了倍,嫁了人,生了孩子,丈夫又死了,妹子成了贵妃家里翻天覆地,怎么可能没变?

  而他经历的事更多更杂,他当然也变了。

  过了几天,皇帝赏赐她们三姐妹每人一栋宅子,她便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杨家众人起初对这个不相往来多年又没有血缘的族亲并不待见,但是他带来的春彩蜀货着实丰厚,大家受了好处,他又主动亲近巴结,也就半推半就地接纳了。

  这段时间皇帝经常召她们姐妹三人入宫陪伴贵妃、宴饮游乐,她时常不在家中,杨昭便缠着她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陛下天颜,也想进宫见识见识。谁知他第一次面圣,就让陛下龙颜大悦。陛下闲暇时除了和贵妃习乐演舞,也好斗斗鸡、摸摸牌之类的消闲。这些都是杨昭的拿手好戏,略施手段,就让养在深宫的陛下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她其实有点不太习惯如此八面玲珑的他。在她印象中,他一直是不太爱说话、有点闭塞的。家中族人聚会时,他总是远离人群,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面无表情,默默地发呆。

  几个人一起玩樗蒲,总是他一个人赢,其他人输得一塌糊涂。贵妃不乐意了,把牌一丢,耍起赖来,故意嗔道:“不玩了,有三哥在我就一直输一直输,没意思。”

  三妹也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我的老本都输光了。”

  她打趣道:“你这一身衣服价值不菲,输光了就脱衣服来抵好了。”说罢瞄了皇帝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瞄她,似乎对这样的玩笑并不介意。

  三妹道:“你还好意思笑我,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等下输个精光,看你光着身子怎么回家!”

  几个人一顿起哄,杨昭站了起来,说:“那你们玩,我在旁边看着,帮你们记分算账。”

  贵妃立刻说:“正好正好,我最怕记分了,一边想着怎么出牌一边还得算数,头都晕了。来来来,三哥站我旁边。”

  皇帝说:“你是想让你哥哥偷偷指点你?”故意板起脸转向杨昭道:“朕不许,不然算你欺君。

  他屈膝半跪着笑道:“臣不敢!陛下的圣谕,臣莫敢不从。”

  皇帝笑眯眯的:“那好,朕便命你伴驾左右,站到我身边来。”

  贵妃气鼓鼓地笑闹了两句,几个人换了位置继续玩。皇帝时常问杨昭如何出牌,他指过之后,皇帝还有不明白的,他便附耳详加解说,听得皇帝啧啧惊叹:“想不到小小的樗蒲竟然有这许多讲究门道,我看一点都不比治国简单,卿之智不输宰相啊。”

  贵妃哼道:“陛下莫小看了我哥哥,他也是从过军、当过官的。”

  “哦?”皇帝合起手中的牌,“卿现居何职?”

  杨昭回道:“说来惭愧,臣曾任新都尉,考课满后便卸职了,如今只是一介庶民。”

  她便看出门道来了,与贵妃、杨昭分别暗暗对视了一眼。贵妃如今固然是荣宠以极,但帝王的宠爱不过是叶上朝露,难以久长。这一大家子的尊荣,仅仅靠一个女人来支撑,总教人难以安心。堂兄杨铦并无为官之才,只挂了个闲职;杨锜尚主封驸马都尉,官场也再难有所作为。家里要是能出个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人物,杨家的地位自然会稳固许多。

  但是她私心里并不希望他当官。他和她一样,做事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做官,就算做了也当不好。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说话,三妹先开了口:“是妾失察,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想着都是一家人,就把三哥带进宫来了。陛下恕罪!”起身盈盈下拜。

  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她带他进宫来的。

  皇帝一团和气:“本来就是一家人,三姨说的哪里话。朕的妻舅,文武双全,机智过人,还愁没有官职?”

  三妹喜笑颜开:“君无戏言!三哥,快谢陛下恩典。”

  贵妃拦住他道:“陛下已经给两位堂兄加官进爵,如果再授三哥官职,岂不是要被人说陛下任人唯亲,多不好。”

  皇帝笑眯眯的:“我知道你爱护我的名声,但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你哥哥有这样的才智,朕不加任用,才是有眼无珠呢。”

  后来授他为金吾兵曹参军,自由出入禁中,一来可以时常和三姐妹一道陪伴贵妃,二来皇帝也有些舍不得他的牌技。

  玩多了樗蒲之后,皇帝发现他不仅机智善谋,计数算账也比旁人高明,每次几个人一起玩,那些繁杂的记分规矩,有时自己都记不清楚,他却把所有人的都算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皇帝因而赞之曰“好度支郎”,不久又授予京畿判官之职。

  此后他便一路官运亨通,直上青云。侍御史、监察御史、给事中、御史中丞、武部侍郎、御史大夫、文部尚书,她都不记得他究竟有过多少头衔了,最多的时候他身兼四十余使,直至最后拜相封侯,位列三公,势倾朝野。杨慎矜、王鉷、李林甫,那些曾经压在他头上的人,一个个为他让开了道。

  有的时候她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迷离的月光照见他不再年轻的面庞,她偶尔会有片刻的恍惚:这个权倾天下、无数人谈之色变的男人,他真的是杨昭?是那个阴郁闭塞、沉默寡言、满心里只有她一个的少年?

  现在他当然不只有她一个了。他家中婢妾如云,还豢养了成群的家伎,个个年轻貌美。唯一不变的是,他行事依然放浪不羁。他居然娶了一个原来在蜀地颇具艳名的娼伎为正妻,不顾世人的眼光,请求皇帝敕封她为一品诰命,堂而皇之地让她和那些名门命妇们一同入宫朝拜,同席而坐。

  “她是我的恩人嘛,受人点水,报以涌泉,是理所应当的。”他对她这样解释,“你堂堂的国夫人,还眼红她那点风光?”

  “我当然不是眼馋她的风光。”她板着脸。

  “那就是吃醋了?”他笑着凑近来,声音渐低,“我的心意如何,你还不明白?你数数我是在自己家的时候多,还是在你这儿的多?”

  “时候多又怎样?还不是偷偷摸摸的。”

  他为难起来:“这个……谁叫咱俩都姓杨呢?咱们都是靠着贵妃才有的今日,现在想不姓杨都难了。”

  她心头突地一跳,撇撇嘴道:“算了,这些凡俗之名,都是空的,我才不在乎。”把这个话题转过去了。

  她既有些羡慕裴柔,又有点可怜她。守着个宰相夫人的名头又怎样?丈夫大半时间都不在家里,就算在家也有的是莺莺燕燕围着他转。说句不好听的,一年里头还不知道有几天是在她房里过的呢。

  不过,他能这么对裴柔,至少说明他很念旧。她觉得,他对她应该也是这样的。

  新的宰相府邸就在她家隔壁,两家之间的围墙早就打通了。他在相邻之处建了一座小院,四面以花园隔开,十分僻静。院子里照着她原来的闺房建造,有些地方她都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布置的,他却一样一样都记得,亲自叮嘱工匠,分毫不差地复原出来。走进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日子,如梦般令人沉醉。

  也许是因为他的宠溺纵容,她变得越来越任性。她找不到让自己不任性的理由。大姐二姐有家有口,要相夫教子,她们得表现得像个贵妇的样子;四妹身为贵妃,无数人的眼睛盯着她看,她也得保持雍容华贵的仪态;她呢?丈夫死了,独自寡居,和名义上的族兄通奸,背后指指点点的人多了去了,她还要拿贵妇人的架子做什么?她和他并骑出入,公然调笑,让六部把待批的公文直接送到她家里来,他浑不在意,任她妄为。她还时常不施脂粉素着一张脸就进宫面圣,皇帝也从来不说什么,甚至或许是看腻了宫中的浓妆艳抹,停在她面上的目光尤为长些。

  如果一辈子都被这样宠爱着,多好。少女时她也曾这样幻想过的。

  直到有一次,她实在闹过头了,他终于不耐烦了。

  那次正巧大姐二姐都没空,她独自进宫,又正巧贵妃忙着去找她的白猫了,留皇帝一个人在那里发闷。她过去劝了两句,也不只是鬼迷心窍了还是从很久以前二人就已心照不宣,没说几句话,就说到龙榻上去了。这件事很快就被贵妃知道,贵妃大发娇嗔吵闹不休,惹恼了皇帝,说她妒悍无行,派人将贵妃送回给了杨锜。

  这事要是发生在寻常人家,便是遭夫家休弃了。当下一大家子人都慌了,一齐聚到杨锜家中商量对策。贵妃看见她,便扭过脸去垂泪,一句话都不肯说。众人再三追问,贵妃的婢女才吞吞吐吐说了原委。

  全家人都看着她。大姐说:“你也太胡闹了!”

  杨铦劝着贵妃:“我托宫里的人打听了,说陛下这会儿心情也不好,像是后悔了,你去向他赔个礼,说几句软话,消消他的气,也就和好了。”

  贵妃冷笑道:“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赔礼?就他生气,我难道就不生气?谁又来给我消气?”

  她本来还有那么点心虚,听见这话火气也上来了,说出的话也就带了点刺:“陛下毕竟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随心所欲惯了。从来只有女人一门心思讨好他,哪有他向女人服软的。”

  贵妃讥讽道:“宫中女子虽多,可都是正儿八经遴选出来的,没哪个和陛下攀亲带戚。”

  她也毫不客气:“要说攀亲带戚,儿媳妇可不比小姨子亲多了。”

  贵妃霍地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屋里走。杨铦拦住她道:“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别走啊。”一边连连朝她使眼色。

  贵妃道:“你们现在都气候了,有宰相,有驸马,有国夫人,哪还需要我这个下堂妇来撑门面。谁能耐谁去撑去吧。”

  杨铦还在朝她使眼色,她不为所动。杨铦顿足道:“姑奶奶们喂,就当是为了咱们杨家这么多人,你们就不能稍稍低一下头?你们都有骨气,行,我没骨气,我给你们下跪,给你们消气,行了吧?”说着真的就地跪了下来。

  她急忙把他拉起来,说:“我难道不是为了杨家?多一些陛下的恩宠,对我们有什么坏处。远有赵飞燕、赵合德姐妹,近有武后和她姐姐、外甥女,只要陛下高兴了,好处不还都是落在咱们杨家的口袋里?”

  贵妃面色冰冷,不理会她和杨铦,远远地对站在人群之外一言不发的杨昭道:“三哥,这家里只有你是明白人,你来说句公道话。”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等着杨昭发话。如今除了贵妃,家中就数他最是地位显赫,又是宰相,全家人都唯他马首是瞻。

  从头至尾她都一直避着他的眼光。毕竟她做出了这样的事,和其他男人有染,对贵妃尚且有些赌气不服输的意思,但对他却是愧疚的,怕他生气;但是私心里又希望他会回护她,毕竟他们有着与旁人不同的亲密关系。

  她低着头,眼角余光瞥见他的衣角从她身边溜过。他越过她走到贵妃面前,语气淡然:“贵妃也是明白人,何必和自己家里人斗气呢?方才高将军使人来传了些消息,我们到屋里商量吧。”

  贵妃原本气得发红的脸色慢慢舒缓过来,高傲地扬起下巴,又恢复了她雍容的仪态。她看了她一眼,对杨昭点一点头,转身走了。

  她目瞪口呆,眼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进了屋,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跟她说半句话。之前她们争得面红耳赤,在他看来好似一场闹剧,他根本不屑一顾。

  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但等到晚上回到自己家中发觉他没来时,突然又觉得害怕了。以前他固然纵容她,但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从来不曾动摇过他乃至全家的地位。

  第二天她听说昨夜皇帝就派人把贵妃接回去了,宠遇犹胜之前。后来再召她们姊妹入宫,皇帝都刻意避着她,就连宫中其他妃嫔也鲜少御幸。这让她略感惊讶,没想到帝王之爱也能如此深重。

  他过了好几天才重又来找她,一如往常,什么也没提。她试探地问起贵妃,他也只是淡淡地略过。她只敢做出委屈的样子说:“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反问:“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明知故问。但她还得继续委屈羞怯着:“气我……气我和陛下……”

  他挑眉笑了笑,说:“我有什么资格生你的气,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太无能,没法拴住你全部的心思。”

  这话说得是很动听,但是他那笑容却让她觉得,他在说:我怎么会为这种无谓的事生气?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在男女之事上心眼特别小,看到她对哪个不是本家的男子亲近一点都得生气半天,想法设法地暗地里作弄那个人,直到他从她面前消失。

  但是现在他不在意了。有一阵她故意和安禄山来往甚密,带到自己家来,把通往宰相府的小门锁上,他什么也没说。现在她和皇帝有染,他似乎更担心贵妃和杨家的荣宠会受损,而不是气她三心二意。

  也不是因为他变得大度了。她仍旧时常能收到一些不菲的贿赂,谁家又一不小心得罪了宰相,托她代为求情宽宥。他的不在意,也许就像她对裴柔和他那些婢妾们的态度一样,就像她对他的态度一样。

  她突然间觉得很恐慌。如果他也不爱她了,那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有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印证她的想法。他虽然对她百依百顺,但是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费尽心思地讨好她;她故意提起以前的事,他就会说:“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还想着它做什么?难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不高兴、不快乐,所以总怀念过去?”虽然这么说,但他对过去可一点没忘,对他有恩的人都沾了他的光,裴柔是堂堂宰相夫人,章仇兼琼晋位大夫,鲜于仲通跻身节度使,对南诏连吃败仗也一直得他庇护;那些以前瞧不起他、得罪过他的人,也通通没有好下场。

  那他对她呢?是念着以前恩爱时的好,还是更记得她的绝情和欺瞒?

  世易时移,以前他是家中毫无地位的继子,是一心巴结贵妃以谋官的远亲,而现在他已是国之宰相,位列三公,就连宫中的贵妃,十余年如一日的专宠,多少也有他的功劳在内。贵妃对他礼敬有加,杨铦杨锜早就对他唯唯诺诺,两个姐姐自然也是蒙他荫护。她虽然行事骄纵跋扈,但是她越来越明白,那也一定要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就像贵妃,偶尔对皇帝使使小性子,发发娇嗔,他还觉得有意思,但决不能真的惹他生气。

  如果,如果当初她嫁给了他,现在他们绝不会是这样。那座两个人的院子,她沉湎的往事,他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她没有办法。

  世事总是难料。当初,当初谁知道呢?

  更为难料的是曾经和她甚是亲密、认贵妃为干娘、笑称她为姨母的安禄山,居然举兵造反,妄想自个儿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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