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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思敏郁闷:“哪家女孩子像你那么胆大妄为?你看看少卿家的静好,多斯文啊。”

  飞机的话题变成夫妻之争,萧春华将席间所有女子问了遍,倒有三个说害怕,只有一个说喜欢的,她不甘心,见沈静好从楼下回来,飞快追问:“静好妹妹,你觉得飞机怎样?想试试吗?”

  飞机是什么?莫非是何思麟的新主意?刚刚丈夫夸过自己擅厨艺,可不能给他丢脸。

  刚刚点完菜的沈静好略沉思片刻,想出答案,落落大方地答:“我最喜欢吃鸡,自然要试,但这馆子里没有什么飞鸡,都是最普通的本地土鸡,想必飞鸡是个稀罕东西,若是大伙想吃,下次咱们再寻寻吧。”

  她话音刚落,全场一片沉默。

  “妹妹,这,对不起,我……”萧春华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圆场,不知是谁笑出了第一声,紧接着是哄堂大笑,有笑得眼泪直流的,有笑得趴桌子揉肚子的,更有笑得往后仰,不小心险些摔翻在地的,有嘴贱的对慕少卿解释,“别怪咱们,是你家夫人,实在太太太有趣了。”

  慕少卿的脸由红转黑,变得好不精彩。

  沈静好不知自己闹了什么笑话,可是她清楚地看到好些人对自己丈夫投以同情的眼神,不敢多问,含泪低下头,默默回到座位上。

  大伙看见慕少卿脸色难看,小姑娘都快羞哭了,赶紧强行忍住笑意,一个个憋得脸红。萧春华则拉着她不停道歉,小声解释飞机的意思,沈静好方知自己出了多大洋相,磕磕绊绊地道歉:“对,对不起,姐姐,我,我不懂,我不该自作聪明的,我就是太笨了……”

  萧春华满不在乎:“别管他们瞎笑,一群无聊的家伙,咱们别管他们,说别的去。”

  “可,可是……”她又给丈夫丢人了,男人可是最重面子的,沈静好悄悄看了眼在旁边的慕少卿,见他话少了许多,喝的却比平时多了许多,知道他心里不高兴,沈静好隐隐察觉到什么,纵使萧春华再怎么安慰,也只是扭着手帕,不肯再说话了。

  回去的路上,慕少卿酒已有了七分,硬让车夫送他去黄浦江边,说要独自吹风。

  沈静好不敢丢下酒醉的丈夫,带着满腹担忧,步步跟随。

  慕少卿对她甩甩手:“你先回去吧。”

  沈静好摇头:“不行,你醉了。”

  慕少卿有些不耐烦,呵斥道:“我说让你回去。”

  醉酒的男人口气不再温文尔雅,仿佛剥下了假面,显得那么的真实。

  沈静好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扑扑地往下掉,她想从他的眼里找到一丝爱怜,却失望了,她犹豫许久,终于问出了不敢面对的问题:“慕少卿,你喜欢我吗?”

  过了好一会,慕少卿才回答:“你是我的妻子,不要问这种蠢问题。”

  沈静好摇摇头,再问:“慕少卿,你喜欢你的妻子吗?”

  慕少卿久久不能回答。

  沈静好什么都懂了,追问:“为什么?”

  慕少卿依旧不愿回答。

  “少卿,”沈静好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烈火焚烧的飞蛾,垂死挣扎,她不甘心地哀求,“我已经很努力地做一个好妻子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可以改,我可以很努力很努力地改!我一定能成为你心目中的好妻子!相信我!”

  面对这份认真和执著,慕少卿再也无法逃避下去,他缓缓蹲坐在台阶上,双手抱头,痛苦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不是我不想喜欢你,只是我们不合适,我们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接触的东西也不同,根本无法沟通。我们的婚姻是盲婚哑嫁,从开始就没有感情基础,你让我如何喜欢你?”

  沈静好咬着唇,轻轻地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

  慕少卿谈吐真心:“我不喜欢你,我对你只有责任,只要你愿意,我依旧能做一个好丈夫,无论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只要相敬如宾。如果你想离开我,另寻良配,我也会同意,而且给你青春补偿费,无论多少都可以。但你要更多,我实在无能为力。”

  沈静好痴痴地问:“为什么……”

  慕少卿艰难地说:“这世上没人能控制自己的心,就如有人喜欢喝茶,有人喜欢喝酒,哪怕我能勉强自己去喝酒,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永远都不喜欢。”

  梦里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通通都像笑话。

  哪怕是她付出再多,再好,也不喜欢。

  一千七百八十二天的等待,把头埋入尘埃,发出最低微的哀求,换来最残忍的拒绝。

  沈静好忽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慕少卿,你是个混蛋!”

  慕少卿低头,不解释。

  “其实我都懂,从一开始都懂,你是留洋大少爷,我是乡下小丫头,你嫌我丢脸,没文化,配不上你,你的温柔只是为了责任,可是我不愿意去想,宁可瞎了眼看不到,”沈静好伸手想打,尚未碰到他的脸颊,又无力垂下,随后哭得肝肠寸断,“慕少卿,不是我愿意没文化,不是我不愿意上进,我也想像春华姐姐那样做才女,可是从未有人给过我念书的机会……”

  慕少卿自觉说得过分,有些心软,掏出手帕,想替她擦泪。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定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沈静好一把将他打开,高傲地抬起头,挂满泪水的小脸有着非一般的坚定,“我以后会去念书的,念得很好很好的,好得让你不得不喜欢上我,你等着……”她的声音越发冰冷,“到时候是我沈静好不要你慕少卿!”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扭头跑了。

  慕少卿愣愣地站在原地。

  黄浦江上,河风吹过,酒醒了,有些冷。

  【陆】

  自那天打后,夫妻好几个月不肯说话,只在长辈面前做做表面功夫。

  父母有些察觉,试探数次,都没有答案,只道是小儿女别扭。

  沈静好与萧春华成了好友,每天晚上刻苦练字,慕少卿继续去戏园子追着他心上的虞姬,只有看见梅兰芳,才能暂时消除他心头的难受。

  他多么希望戏台上的虞姬是真实存在,梅兰芳不是男扮女装反串,可是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他的感情也不会有结局和回应。

  虞姬是戏文的角色,梅兰芳是男人。

  他追逐着触摸不到的幻影,渴望着遥不可及的星星。

  至少他希望能和梅兰芳私下说几句话,诉说这份痛苦的感情,寻求解脱之道。

  所幸家境颇有资财,慕少卿挥霍着银钱,四处寻求机会,奈何梅兰芳是戏台名角,梨园顶尖的人物,崇拜者众多,总是被众星拱月,很难有独处的机会,慕少卿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可是他不愿死心。

  终于,机会降临。

  戏后,有个打扮像戏班子的孩子,偷偷跑到他身边,鬼鬼祟祟地塞了张纸条,上面是梅兰芳约他一叙的邀请。然后那孩子说:“有人把你的心意告诉了梅老板,梅老板很感激你对他的理解和支持,亦感动于你对虞姬这个角色的热爱,愿意和你单独一谈。只是想约梅老板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不想得罪人,让我带你去后台的偏僻角落。”

  长久的梦想忽然实现,慕少卿大脑一片空白,让他无法思考,鬼使神差地抬腿就跟着他走去。孩子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周围没有了灯光,灰沉沉的一片。慕少卿忽然有些不安,问:“梅老板真在这里?”

  孩子没做声,只是加快了脚步。

  慕少卿越发不安,脚步变得迟疑。

  忽然,孩子撒腿跑了起来,没入黑暗中。

  强烈的危机感传来,慕少卿转身想走,未料,巷道里闪出高大身影,狠狠一棍子打在他头上,来不及呼救,鲜血顺着发际线流了下来,天晕地转,满天星辰,他的眼前渐渐陷入黑暗,似乎听见有粗鲁男人在连打带踢,“呸!就凭你这假洋鬼子也肖想梅老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紧接着有人在翻他的口袋。

  他想自己大概要死了。

  美丽的虞姬,伤心的沈静好,仿佛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却谁也抓不到。

  昏迷前,他对自己说:慕少卿,你活该。

  【柒】

  慕少卿醒的时候,是在医院的床上,周围挤满了人——父母、朋友,还有沈静好。

  他迷糊了半晌,沙哑地问:“我怎么了?”

  慕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儿啊,你都昏两天了,满头的血,骨头也断了,身上值钱东西全被抢了,想必是遭强人了,你怎会那么晚的时候跑去偏僻的地方呢?咱上海现在的治安可不好……”

  慕家大老爷又心疼又生气:“孽畜!孽畜!”

  何思麟强笑着打趣:“幸好平安,劫财总比被劫色好……”

  萧春华重重一把掐去他腰上,“尽说瞎话!”然后陪笑,“是静好妹妹找到你的,也是她找人把你送回来的。”

  慕少卿迟疑地看向沈静好,问:“是她找到我的?”

  沈静好扭过头去,不愿说话。

  萧春华道:“当然,她昨天找得可急了,大伙都说你或许是和朋友喝酒去了,就她不信,说戏已散场,你从不夜归,就算有事不回来也会派人来说一声,所以肯定是出事了,坚持带着车夫四处寻找,也幸好是她心细,四处打听,搜得仔细,有人说你被人引着往巷道里去了,是她顺着线索把你找到的,医生说再晚送来,待流血过多,说不定就危险了。”

  慕少卿羞愧地把事情讲了一遍,显然有强人见他衣着富贵,设了圈套。

  医生见病房里吵闹得慌,过来赶人:“危险期过了,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炖点鸡汤补补,没事了,他刚刚清醒,需要休息,我还要给他做进一步检查,你们晚点来,别妨碍病人休息。”

  大家纷纷往外走,慕母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过沈静好,将两只手叠在一起,吩咐:“儿啊,你该谢谢静好的,她救了你的命呢,你们小俩口好好说几句,天下间哪有过不去的别扭?”

  待慕母走出门外,沈静好如闪电般将手抽回,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这幅刺猬般的模样,慕少卿不知如何下口,两人静静地坐了片刻,他才发现喉咙里如火烧般的渴,舔了舔唇,道:“水……”

  沈静好站起身,去热水瓶里倒了杯热水,又兑了些凉水,试过水温,递到他唇边。

  慕少卿接过水,轻轻地抿了口,温热的白开水润过唇间,缓缓淌入咽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甘甜,他从未想过白开水也能那么好喝。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慕少卿放下杯子,轻轻地对沈静好道:“谢谢……”

  沈静好的唇微微动了下,似乎想开口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沉默地收好杯子,沉默地走出门外,轻轻带上了门。

  没有笑容,没有声音,这样的沉默,格外令人难受。

  慕少卿忽然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

  或许,是该与虚幻的梦境做个了断了。

  【捌】

  民国十六年九月十四日,北平,大学生李志刚持枪闯东四十条欲挟持梅兰芳,梅兰芳侥幸逃脱,李志刚竟丧心病狂,挟持其好友张汉举并向梅兰芳勒索十万大洋,后又将张一枪打死,李志刚也被赶来的警察当场击毙,血案轰动全国,大报小报竞相报道。

  梅兰芳深受惊吓,避居上海。

  【玖】

  慕少卿的伤已养得差不多。

  每天沈静好都会给他换药、炖补品,还将所有报道梅兰芳事情的新报纸放在他床头。

  慕少卿心里很感激,可是裂痕存在,就很难恢复到最初。慕少卿好面子,也不是一个擅长用语言哄女孩子的男人,沈静好的心受伤太深,亦不肯再次委屈自己,结果两人都拉不下脸,无法坦然相对。

  “你在读《三字经》?”

  “嗯。”

  “是春华教你的吗?”

  “嗯。”

  “学得如何?”

  “还好。”

  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两人虽同居一室,朝夕相对,却像最亲密的陌生人。

  那天,家里做饭的陈嫂神神秘秘地过来说:“少爷,不得了啊。我是刚刚出门买菜时,和隔壁周二小子的娘聊天知道的,那个唱戏的梅老板啊,原来就住咱们街后头!没错没错,就是那栋空置的花园小洋房,我姑妈的女婿的表哥的外侄子就在旁边给人帮工,我确认过了。”

  慕少卿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沈静好练字的笔微微一顿。

  陈嫂继续唠叨:“哎,少爷,你说梅老板花钱赎人,掏出万把块大洋不带眨眼的,咋就住那么普通的房子呢?还不如咱家呢。他唱戏唱得那么红,听说一晚上白花花的银子来得和水一样,家里还有两房夫人,好几个孩子,总该住个更像样的豪宅吧?咋过日子就过得那么老抠呢?少爷,你那么喜欢梅老板,要不要过去看看?”

  “梅老板不是那种喜欢奢华的人,让我考虑一下。”慕少卿有些迟疑,他偷偷看一眼沉默的沈静好,待陈嫂走后,缓缓走到沈静好身前,徘徊了一阵子,问,“你陪我去?”

  面对不可能的感情,纵使再深,理智的他仍希望做个了断。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偷偷跑去相见,希望沈静好能陪在身边,看自己没有任何出格举动——纵使沈静好什么都不说,脸上也不显难过,可是没有女人会接受自己男人爱恋别人,证据就是,不管任何人相约,沈静好从未去看过梅兰芳的戏。

  无论爱或不爱,他慕少卿这辈子都想好好对待沈静好的。

  拉扯中,慕母过来,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沈静好素来孝顺,乖巧地跟着出门了,慕少卿在车上告诉她:“我只是喜欢梅老板的虞姬,所以我想和他说几句话,说完以后就算了,再过两个月还要出国,我要彻底放下。”

  沈静好在嘴角扯出个苦笑,她不是虞姬,她只是继续苦守的王宝钏,唯一幸运的是慕家不是寒窑,她能衣食无忧的过日子。春华姐姐为慕少卿如此待她感到不平,也曾提议过一次让她离婚,不要为少卿守活寡,她说自己在从一而终的传统礼教下长大,对这种惊世骇俗的事还有些难接受,需要好好想想,萧春华便不再劝了。

  想着想着,马车已到梅兰芳在上海租的房子。

  这是一栋很简朴的小洋房,带着西式风格,毫无特别之处。

  恰好梅兰芳穿着整齐,带着妻子,正欲出门。

  慕少卿整整衣衫,回头看了眼马车上的沈静好,下车迎了过去,拦住梅兰芳,斟酌词句道:“梅老板,你好,我叫慕少卿,是你的忠实戏迷。”

  或许是前阵子的事情伤害太深,见到陌生人,梅兰芳略有紧张,停住脚步,仔细将慕少卿打量一番,慕少卿长得高大挺拔,长期追着他的戏跑,倒也颇能给人留下印象,回想片刻,颌首道:“我在台下见过你的。”

  慕少卿有些激动:“是的,我以前从不看戏,第一次见到梅老板的虞姬,就深深的……”

  梅夫人似乎有事急着要出门,悄悄推了把梅兰芳,梅兰芳含笑看着她,轻轻在她的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他的妻子长得端庄秀丽,温柔贤惠,显然感情很好。站在自己家门口,褪下戏服,洗去妆容,他不再是舞台上耀眼的明星,也不是拥护者们围绕的月亮,只是一个平平凡凡、随处可见的男人,脸上挂着平平凡凡、随处可见的幸福。

  这是生活中的梅兰芳,虞姬的影子荡然无存,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影。

  顿悟菩提。

  慕少卿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忽然哑言了。

  梅兰芳问:“我正与内子出门,不知慕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慕少卿笑了,当痴迷的枷锁解下,他的身上是那么的轻松、舒服,所有的理智统统回归,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对待所有事,他诚恳道:“我只是想来告诉梅老板,你的戏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是下了苦功夫钻研的,我非常喜欢你塑造出来的虞姬,也非常喜欢《霸王别姬》这出戏,你改变了我对京剧的观点,所以我非常感激你,你让我懂了许多。”

  “因为我这辈子就会演戏,”梅兰芳笑着拱手,“谢谢你的捧场。”

  慕少卿伸出手,两人握手惜别,两条差别甚远的线路,再次走上不同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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