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杏珍愣愣看着不远处的桃树不说话。

  杏贞继续抱怨:“唉,真是失算,都是听额娘的话,想着宁王妃喜欢喜庆,所以穿了鲜艳的衣服,早知道采晴格格不喜欢在衣饰上被抢风头,我们就不该穿这件衣服,应该穿素雅点的颜色,稳重不失大方,说不定更得贵人青睐,你说是不是?”

  “嗯。”杏珍漫不经心地应下。

  杏贞问:“妹妹,你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就这样回去我不甘心。”

  杏珍走神没回答。

  杏贞推了她一把,再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啊?怎么办?”杏珍梦醒般回过头来,略一沉思,快乐地指着桃枝顶端,灿然笑了,“姐姐别生气,你看那碧桃花,开得比咱家院子里的美多了,上面还有黄莺鸟,正在唱歌呢,它唱得可好听,我都入了神。”

  原来她没听自己在说什么。

  原来她忘了刚刚受的屈辱。

  原来她不在乎采晴格格的恶劣态度。

  权势财富如过眼云烟,不足挂齿,她只稀罕那满园春色,碧桃花,黄莺鸟……

  因嫉妒和愤怒扭曲而面孔的人只有自己,变得丑陋的也只有自己。

  杏贞忽然知道那么多年堵在胸口的难受是什么。

  杏珍,这个同年同月,同邻同名的大小姐,是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总是轻而易举地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她的世界里从未有过挫折,没有过责骂,没有人给过她压力,也没有人给过她要求,她不在乎功名利禄,不计较得失,快乐幸福地成长,不知疾苦,不知悲伤,不知怨恨,更不知努力为何物……

  不,她根本不需努力!她只需云淡风轻地笑着就能讨好所有人,就能把自己衬托得如肮脏丑陋的泥污。而在压力和鞭策下长大的她,却永远无法学会这样的从容。

  铺天盖地的嫉妒从地狱最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席卷全身。杏贞死死盯着杏珍那张娇艳的脸上,黑色的眸子里是如泉水般的纯洁,带着能一眼看到底的单纯笑意,美好得有让人毁坏的冲动。

  杏贞对好友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怨恨,这种恨是从日常生活中慢慢积累的,如蚂蚁腐蚀骨头般,一丝丝,一寸寸,痒痒的蔓延,直至心窝的最深处,像滚烫的烙铁深深烙下的印记,怎么也消不去。

  杏珍发现不对,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杏贞沉默,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她不可自制地在思考,如果让这样的女孩落入尘埃,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美好。

  杏珍轻拉她袖口,诧异问:“姐姐,你的脸色怎么变了?”

  杏贞回过神来,挤出个温柔笑容:“我们回去吧?”

  杏珍不解:“她们说待会还要唱《秦良玉》,是很出名的戏班子,打得很是热烈,咱们看一眼再走好吗?”

  杏贞摇头,坚决:“我累了。”

  ……

  车内,牡丹金簪摘下。

  有些感情,再也无法回到最初。

  【陆】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低头奉承,是为了有一天让天下都跪拜在你脚下。”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观颜察色,是为了有一天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谄媚逢迎。”

  “杏儿,我的宝贝女儿,现在节俭朴素,是为了有一天让你拥有数不尽的珠宝首饰。”

  “杏儿,额娘什么都不图,只求你前途似锦,光宗耀祖,你能明白额娘的爱吗?”

  爱是鞭策,爱是负担,爱是压力。

  鞭策是仇,负担是累,压力是恨。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叶赫那拉·杏贞向天发誓,今生今世,就算不择手段,就算负尽天下人,也要过得比所有人都风光!都高贵!”少女对着烛火,喃喃自语,精致的五官被红莲映出异样的光辉,洗去最后一丝少女的纯真,带着邪恶可怕的美。

  她永远不需要爱。

  【柒】

  杏珍并不知道杏贞的心变了,她一如既往地信赖、喜欢邻家这位温柔可靠地大姐姐,有烦恼话都会和她商量。无忧无虑的她,最近有了件天大的烦恼事,忍不住找好友商量。

  这件事就是她的亲事。

  何家爹娘疼爱女儿,女婿是千挑万选,挑家世、挑才学、挑人品,挑来挑去终于挑出个万中选一的好儿郎,那是匡源的次子,说起匡源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十三岁中秀才,二十四岁中举人,三十四岁成皇太子老师,前途似锦。虎父无犬子,他教出的儿子虽不及父亲威风,亦是一等一的才子,更兼英俊潇洒,家风正气,品德优秀,是京中少女们倾慕的对象,偏偏在拜佛的时候一眼看见了杏珍,大为倾心,于是派人上门探口风。本是千好万好的亲事,却有唯一不好的地方,匡家是鲁人,北方女子缠足成风,引以为美。匡家奶奶就有一双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对找媳妇进门最大的要求亦是在此,觉得大脚女人上不得台面,只配嫁乡下穷汉。可是京中的满洲姑奶奶是不裹脚的,在她们带动下,汉女裹脚者十户不过五六户,未裹脚者,除了特别心疼女儿又开明的人家外,大多是穷人家的女儿。

  杏珍三岁时的时候,为了将来找好亲事,何家原本也想狠心给女儿裹的,可是刚刚裹了一下,杏珍就哭得杀猪响,何氏心疼女儿,便将此事拖了下来,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最后不了了之。原以为也就嫁个门当户对的普通人,未料有如此青年才俊看上自家女儿,才学好,门第好,家风好,有钱有势,人口简单,人间如意郎君的标准没有比他更好的了。而且杏珍嫁过去是大大的高攀,不但日子过得舒坦,还能对父母兄弟有提携,偏偏婆婆唯一要求就是要小脚,对杏珍样样都满意,就是嫌她一双大脚很土气,非要她裹脚才肯说亲。

  裹脚要硬生生把脚折了,多疼啊?

  杏珍原对匡家儿郎的才貌很是中意,却被这个条件吓得浑身打缠,她母亲也是大脚,对裹脚的苦楚所知不深,又见世情如此,风俗难逆,所以对女孩子付出点痛苦代价就能找到好亲事持赞同态度,而疼爱她的父亲脑子也比较僵化,又极喜欢匡家,而且男人只知裹脚后行路的美态,却不知代价多大,觉得不过是眼一闭头一伸,狠狠忍两口气的事情,所以也来劝说,就连她大哥也遗憾地劝告她,谁让她不是满人,就算硬是推了匡家好亲事,汉人女孩想要嫁得好,总归要裹脚,他不是不心疼妹妹,但他也担忧妹妹的前途,实在是两相为难……

  随着做决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听着父母一面倒的意见,杏珍捂着白嫩的小脚丫,怕得夜不能寐,唯恐父母带人进来就把她抓去裹了。

  恰逢其时,杏贞上门看望她,她抓住机会把苦水一股脑儿诉说。

  匡家儿郎的仪表如潘安转世,温文尔雅,才华横溢,从不拈花惹草,走鸡斗狗,德行是出了名的好,更兼有个深得帝宠,名气鼎盛的好父亲,前途无可限量,挑不出半点错。哪家女儿嫁给他,都是掉进了福窝里,从此呼奴使婢,做两手不碰阳春水的少奶奶。至于裹足这点事,汉人千金很多都是从小裹,走起路来一步三颤,摇弋多姿,有娇花弱柳,楚楚可怜的美态,所以大家见怪不怪,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付出那么点代价就换来下辈子荣华富贵,忍忍痛就有人人羡慕的如意郎君,傻子才不干!

  杏贞也远远见过匡家儿郎,那份仪表与举止,只有天上下来谪仙方可媲美,看得女孩芳心乱颤,可惜满汉不通婚,她连说亲的机会都没有,否则别说区区裹脚,就算让她把脚砍了也要嫁。奈何满人婚姻不能自主,她身份又低微,万一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哪个贵人,也不知会不会指给哪个吃喝嫖赌的宗室庶子做妾……

  杏贞又羡又恨地看着哭诉不止的杏珍,一个大胆的主意忽然冒了出来,“可怜的妹妹,听说年纪大了再裹足是要受多几倍的苦,要硬生生把你的脚折断,然后把骨头放在碎瓷片上刮烂,再逼着你下地走,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然后这辈子都不能跑,不能跳,也不能荡秋千了,你爹娘真狠心,”她抱着泣不成声的杏珍,也哭着安慰,“好妹妹,不哭不哭,咱们的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这是身为女儿无可奈何的悲哀,我就是害怕妹妹的脚被裹坏,然后……听说有裹脚死去的女孩子,而且不少。要是这样,该怎么办啊?就算你真的裹了,也裹不成三寸金莲了,到时候人家还嫌你脚大怎么办?”

  她说的每句都是真话,听着更骇人。

  杏珍只知裹足很痛,不知会丢性命,于是被吓得更厉害,全身抖得像包糠,哭着问:“可……可是我爹娘很想我嫁匡家,怕我胡闹都不让我出门了,若是我抵死不嫁,我娘会同意吗?对,她一定会听我的,她那么疼我,不会舍得我去死的。”

  杏贞含泪摇头:“我刚见你娘乘车出门,似乎是往匡家走了,我前天好像还见到了那个专门裹足的宋奶奶和你母亲身边的刘嬷嬷在一起,她们眉开眼笑不知说什么的,要趁早什么的,今晚什么的,不知你知不知?”

  杏珍尖叫一声,急忙逼问服侍自己的小幺儿:“宋奶奶真的来过?若撒谎我可要卖了你!”

  直到被威胁要拖去打板子,小幺儿终于磕磕绊绊地交代:“前两天似乎是来过,在夫人房里和她说了半晌,两人聊得开心,她走的时候还拿了个很大的赏封儿,嬷嬷让我别和小姐说,免得多心。”

  杏珍几乎吓晕过去,哭着问:“好姐姐,我该怎么办?”

  “天色暗了,”杏贞摇摇头,转身要走,“今天我家柴门没关,你烦闷时可以来找我谈心,哎,最近家里守夜婆子马虎,或许院子里侧门又忘了锁,不知会不会被人跑出去,我得回去去叮嘱她们。”

  叶赫那拉家与何家的后院相连,两家女儿闺房的院子就隔了一堵墙,有柴门相通,因为两家女儿感情亲厚,经常不锁,只要她悄悄跑去叶赫那拉家,稍稍小心,就能从侧门跑出去,然后逃去离这里不远的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家,和她哭鼻子撒娇,说不准能让爹娘改变心意呢?杏珍胡思乱想中。

  杏贞走到门前,回过头幽幽道:“不知宋奶奶什么时候来,听说裹足不能拖,她又是个一等狠心人,唉——”

  杏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性格单纯懵懂,听着好友的暗示,真以为晚上宋奶奶回来,想着这几天父母都劝她匡家儿郎的好话,以为心意已决,当下决定逃跑去向外祖母求助,可是,从未出过门的姑娘,怎知人心险恶……

  当她策划妥当,带着丫鬟,偷偷摸摸跑出大门,要上巷口等候的马车时,叶赫那拉家的大嗓子婆子忽然扭住了她的胳膊,挣脱不得,被掀开面纱,本以为会被平安放过。未料,那婆子看了一眼,惊愕地喊起来:“我还以为哪家的姑娘大半夜跑外面去了?怎么是何家的杏珍姑娘?!你大半夜的,带着丫鬟要坐车去哪里?害俺以为是小偷。”紧接着不知为何,方圆十里出名的无赖婆子竟也路过劈柴胡同,跟着嘀咕说,“哪家姑娘会偷偷摸摸翻邻家墙半夜出门?能干什么好事?”

  她说话的嗓门很大,传得很远。

  邻居听见响动,也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

  杏珍又羞又急,忙对旁人解释是要去外祖母家。

  无赖婆子大笑起哄:“你哄我呢?去外祖母家怎从别人家侧门出来?怕是要去会情郎吧?不要脸!”

  杏珍忽然什么都懂了,泪流,泪干。

  她百辞莫辩,悔之已晚。

  杏贞在角落悄悄看着这场闹剧,嘴角忍不住流出得意的笑容——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被折断双翼,璀璨耀眼的明珠被划出丑陋的痕迹,天真无邪的女孩终于从高高的幸福云端堕落地狱,她还能保持那么纯洁的笑容吗?

  怨恨吧,哀叹吧,痛苦吧。

  杏珍,你将被世人诋毁,父母厌恶,日日诅咒、哀嚎,撕破衣衫,摔破瓷器,忘记春日桃花的香气,无视夏日荷塘蛙鸣,秋日枫叶,冬日飘雪……直到美丽的心变得丑陋,就和她一模一样。

  所有的恨意宣泄而出。

  杏贞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杏珍的这场闹剧在有心人安排的指指点点中,一传十,十传百。

  找不出陷害的明证,叶赫那拉家抵死不认,反咬杏珍丑事不成陷害至交好友。

  匡家婚事退,何家父母气得大病一场,少女闺誉尽毁,再无人上门提亲。

  叶赫那拉家与何家结仇。

  【捌】

  咸丰二年,叶赫那拉·杏贞参加选秀,胆大妄为,在众秀女中抬头朝帝微笑,得帝青睐,获选入宫,赐号兰贵人,后册封懿嫔,备受宠爱。

  同年,何杏贞嫁给北京城郊的地主,据说夫婿只喜在田里干活,很是粗俗。

  咸丰六年,叶赫那拉·杏贞生下皇子,册封懿妃,次年册封懿贵妃。

  同年,何杏贞生下自己第二个儿子,学会亲手缝制百子衣。

  咸丰十一年,帝崩,叶赫那拉·杏贞之子载淳登基,改年号“祺祥”,尊母亲为圣母皇太后,发动辛酉政变,两宫太后联合恭亲王,杀肃顺等八大臣,成功夺权,垂帘听政。

  同年,何杏贞带着两岁的四儿子,漫步山野摘花,看良田百倾。

  两位少女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玖】

  同治元年,叶赫那拉·杏贞借帝手为自己晋徽号“慈禧”,大权在握,珠宝满身,意气风发,可是丈夫已经去世,儿子从来不乐意亲近她,父母亲属上门都是有事相求,她嘲讽众人,玩弄终生,依旧不够快乐,某天,半梦半醒间,她忽然想起了当年邻家那个天真浪漫,无忧无虑的杏珍,她很好奇从小不知愁滋味,让她羡慕嫉妒的那个女孩,自从嫁给乡下泥腿子后,是否还和以前那样快乐,于是她派出太监,去乡间宣召杏珍。

  杏珍正在田间与丈夫周老虎嬉笑,听他说着永远不会腻的话儿:“我在庙会上见过你,比茶馆里说的石头记里的林妹妹还漂亮,比宝姐姐还温柔,腼腆害羞,心善温柔,是最和气不过的官家小姐,一点都不会看不起我们村里人。这样的女孩儿是万万不会做坏事的,必定是被陷害的,我替你担心,替你焦急,却没办法帮你,可我万万想不到你会嫁给我,我……我听见你应了这门亲事,就像做梦一样……”

  杏珍捏着他鼻子说:“人言可畏,那时人人都说我不是好女孩,家里人出门都抬不起头,我天天哭,只恨不得悬梁自尽,免得污了家里的名声。没想到素不相识你却在茶馆为我打了一架,只因有人对我说污言秽语,我哥都看见了,他说你喝醉了,拍着桌子骂,说我是好女孩,肯定是别人造谣陷害,然后逼那二流子道歉,把侮辱我的话统统吞回去,否则就让他吞凳板,把二流子吓得半死。大家起哄让你去提亲,你酒醒后,壮着胆子提,本来我娘要把你打出门,可是我决定嫁给你,至少你没有看不起我。”

  周老虎笑:“谢天谢地,幸好你没上吊,否则我去哪里找贤妻。我乡下人,哪想到官家千金乐意下嫁,你娘答应媒婆亲事的时候,我以为听错了,问了好几次才敢信,欢喜得当场翻了三个跟斗。”

  杏珍叹息道:“我当年也是被恐惧和谗言冲晕了头,竟没相信父母对我的一片疼爱之情,当年母亲确实是叫了宋奶奶询问裹足之事,可宋奶奶手狠心软,是个好人,她知我年龄,帮忙劝说我父母,告诉他们女孩已长大,若非迫不得已,万万不能裹足,她还举了许多裹足死的少女做例子,我母亲听见此事如此残酷,很是害怕,本来就有些犹豫的念头果断打消了,那天她是上区家为我婉拒这门亲事的,想给我另寻他人,给宋奶奶的大赏封也是感谢她对我的一片好心,偏偏我……”

  周老虎地一千零一次问:“错有错着,如今嫁给我这个乡下人,你可后悔?”

  杏珍第一千零一次答:“不悔。”

  她的夫君虽在田间长大,喜欢扛锄头下田,却也知书达理,勤劳勇敢,凭双手吃饭。虽然没功名在身,但脑子聪明,挣钱是一把好手,更重要的是对她爱极,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她。而且她本就不爱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爱荆钗布裙,小桥流水,无忧无虑,所以田园生活过得很舒服,虽然单调了些,可是四季景色有城里看不到的美,自由自在,到处都是野花蝉鸣,丈夫从来不拘着他,家里也没妻妾争宠,勾心斗角,周围的庄户人家大多都淳朴厚道,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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