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梦回(4)

  此次入蜀仍是沿上皇西幸路线走,第一日傍晚抵达金城县,在县城馆驿留宿。

  当初长安陷落、上皇仓皇幸蜀,金城县官吏皆自顾逃命,馆舍无人接应,空旷凄凉;如今广平王收复西京,皇帝回宫,官军稳住了京畿以西地面,金城县也恢复如常。

  驿馆经历战火而败,后又加以修缮,已经面目全非,周围的道路也变了方位。

  菡玉还记得下榻金城驿馆那日,上皇及暮未食,她把将士们自取米粮所炊豆饭献与上皇,就是从西面那道门出去的。从旁边绕过去,有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可以一直通到驿馆背后荷塘边的……

  只是当时二人成双,如今只剩她形影相吊。

  她沿着那条路走去,慢慢踱到驿馆背面。原来野蔓丛生的树林经过战火显得愈发芜杂凌乱,有的树被拦腰斩断,有的连根刨起,翻出其下黄褐的沙土。

  林中连路都改了样,原先那条石子小径不知埋没在了何处,斜着倒叫人踩出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来。

  菡玉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土路往林中走去,远远瞧见银白的光亮,似是明月映在水上的反光。

  满池荷花无人照看,已经败落了,被水草野萍挤去了生存空间,半边荷塘还填入了挖壕沟的沙土。塘边那颗老树也被火烧去半边,然而生机未灭,树干上又冒出新生的枝条嫩芽。

  她将一块旧布铺在树下,席地而卧。十月的夜里已经有冬天的寒意,露水深重,草尖结霜。

  整整一夜,不曾有人寻来。但是清晨她醒来时,发现身上并无霜露。

  菡玉夜不归宿,被韦见素知道了。他大约也猜得出她为何不在馆驿,第二日便故意绕开马嵬驿,免得她再触景伤情。

  但是去的时候避开了,回来却避不开。

  当初贵妃仓促以草席裹身入土,太上皇欲移冢带回长安厚葬,专程取道马嵬驿,仪礼法事隆重,停留了好几天。

  另一个原因则是随行的大将军陈玄礼突染怪病,卧床不起。太上皇不忍丢下他,命太医将他诊治康复后再起行。

  陈玄礼的病十分古怪,来势汹汹,太医令束手无策,完全诊不出病因。陈玄礼一向健朗矍铄,便有人猜测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一年半前的马嵬驿血流遍地,至今驿外河边仍埋着数百具无人认领、残缺不全的尸骨,可说是大凶之地。太上皇是真龙天子,魑魅魍魉不敢近身,当日参与兵变的陈玄礼就成为恶灵报复对象,十分合理。

  太上皇不信鬼神之说,叹道:倘若枉屈横死之人就会滞留人间不去,为何不见贵妃芳魂来访?

  陈玄礼家人偷偷请来道士做法,在房门挂上铁八卦,又画了符纸压在病榻下,果然略有好转,但是仍不见清醒病愈。

  过了三更,众人都已熟睡,照看陈玄礼的家奴小僮突然大声呼救,高喊“大将军不好了”,把太上皇都惊动了起来。

  菡玉和韦见素一同赶到陈玄礼处,太上皇已经召来了太医令,给陈玄礼舌下压了千年人参,又在周身要穴连下数枚金针,总算吊住了一口气。

  韦见素瞥见病榻上的陈玄礼,吃了一惊:“才几个时辰不见,陈大将军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菡玉朝病榻上看去,只见陈玄礼奄奄地歪在枕上,面如金纸,双目深陷,眼窝乌黑有如描墨,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她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只是,就像太上皇说的,倘若真有厉鬼恶灵,为何却去找陈玄礼,而不找牵挂惦记他的人?

  陈玄礼家人道:“明明白天请山人驱邪已有起色,为何半夜又加重了?莫非是那些东西夜里又来……符纸呢?还在吗?”

  小僮闻言,立即掀开被褥一角,看到褥下的符纸,失声惊呼。

  那张符居然不是黄纸,而是如灰烬似的焦黑色,仿佛被火烧过一般。但要说是火烧吧,符纸明明是压在被褥下的,形状完好无缺,上面朱砂画的符文也一笔不差。

  众人议论纷纷。菡玉哪里还站得住,悄悄往后退出人群,转身欲走。

  韦见素一直在她近旁,见她从看到那张符纸起便面色不对,追出来叫住她:“吉少卿,你要去哪里?”

  菡玉道:“我出去走走。”

  韦见素道:“这三更半夜的去哪里走,少卿还是回去休息吧,切莫多想。”

  菡玉道:“少师既答应让我跟来,就是知道我心意的。除了三更半夜,我还有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呢?”

  韦见素听她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反倒不知如何劝她好了,只好眼看她往荷塘边去。

  月末的后半夜,那一弯如钩残月也不见影踪,只靠几点零落星子照亮。驿站周围树木茂密,这个时节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暗夜里张牙舞爪地伸出枝桠。

  菡玉走了许久,周围高大的乔木渐渐少了,只有一蓬蓬低矮的灌木藤萝,而脚下踩着的地面也比之前松软,才恍然明白她想寻找的荷塘,也如相府中的一样,成了干涸的平地。

  寒冬腊月的竟还有鸟栖在枝头上,她转身的霎那,那鸟受了惊吓,从树梢上振翅高起,“呱呱”的叫声在夜空中回荡,凄恻绵长,也不是她熟悉的杜鹃,只是一只黑乌鸦罢了。

  这么一回头,迎着微弱星光,她倒认出了那棵树,虽然叶子落光了,树冠还是繁茂如伞,树身向塘中微微倾斜,如水边探身揽影的女子,凝固了姿态。

  从她第一眼见它起,就是这个模样,以后不管再过百年千年,也永远都是这样了。

  树下的坟茔经风雨冲刷,比一年前坍下去不少,周围尽是齐膝的枯草。再过几年,这座荒冢就会完全夷为平地,谁也不会记得这里埋了一名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倾国权臣。

  贵妃尚可移冢,他却连立一块墓碑、燃一炷香都不能。他留下的,只是史书上万世可见的骂名,和她心底不为人知的刻痕。

  她在坟墓旁就地坐下,手抚着坟头上杂乱的枯草,用最平常的语气说:“相爷,不管人间地下,你到的地方总是不得安生。”

  就像她心底最深处,永生永世都将不得安生。

  “陈将军重病垂危,是不是你做的?他年纪那么大了,不剩几许春秋,你又何必再为难他呢?他也只是别人的马前卒,鸟尽弓藏,晚景凄楚,你就留他给太上皇做个伴吧。”

  她伸手进怀中掏出那支碧玉笛子来,指腹抚过笛身的裂纹。尾端的流苏已经旧了,微微泛黄,末梢上一点灰褐的污迹,和她初次见到时一模一样。

  原来,那是他的血。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遇到他之前,就已伴随了她许多年。

  “我为你吹奏一曲‘镇魂调’,可去人心中怨尤,你以前也吹过给我听的。我吹得没你好,你且包涵些。”

  她双手有些抖,试了好几下都对不准吹孔,笛子在她下唇一滑,吹出一声喑哑走调的音节。

  “嗒”的一声,那样大一颗泪珠,落在冰凉的玉笛上,又顺着笛身滑下,渗进她僵硬的五指缝中。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如无根的雨、断线的珠,肆无忌惮从她眼眶中坠落。

  她伏在荒草遍布的坟冢上,泪水顺着面颊浸入荒草下的黄土。双手扣着泥地,好像她倚着的还是他的胸膛,那个总是向她敞开、让她可以放心依靠、悲伤时尽情哭泣的怀抱。

  四野一片空寂,只听到她自己隐忍的呜咽。她哭得浑身颤抖,又不敢大声嚎啕,怕驿站里的人听到。

  “你要索命……为什么不来索我的……不来找我……”

  一只手忽然搭上她肩头。

  她猛然回头,夜色中昏暗模糊的黑影,斗篷遮面盖住全身上下,五官面目都不可见。

  “别哭了,”他的嗓音低涩喑哑,像生锈蒙尘的乐器变了音调,但还是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哭得我在坟里都睡不安生了。”

  她的泪水还凝在脸上,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尽管那只是黑夜里一个轮廓不明的黑影。

  “怎么了?”他问,“很意外?吓呆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跟着你了,半夜来这里哭不就是想引我出来吗?”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她破涕为笑,张开双臂向他扑过去。

  黑影一闪,她扑了一个空。

  回头他已在一丈之外。她往前一步,他就后退一步。

  “别过来,我不想害你变成陈玄礼那样。”

  他的脚下有一团浓黑阴影,离开之后,阴影却并不消失。仔细去看才发现,那是他脚下的枯草都被灼成焦黑,如陈玄礼褥下的符纸一般。

  “我不怕。”

  “你是草木做的身躯,我也会伤害到你。”

  “我不怕,”她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能伤到我那最好了,我正愁自杀都死不了呢。”

  他只片刻愣怔,她就冲了过来,像西渭桥边追上他那次一样冲进他怀里,紧紧抱住。

  这次他没能躲开。

  他的皮肤冰凉,隔着一层布料,有滚烫的水珠渗进来。那样烫,灼得他里里外外、从形体到魂魄都要坍塌成灰。

  “我多想……多想变成和你一样……但是却不能,连求死都不能……”

  他的手抬起来想搂住她,悬于后背,又慢慢放下。“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她抱得更紧:“我不管你什么样子,只要是你。”

  “如果我……已经变成这样呢?”他将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十指嶙峋,分明就是一截枯骨。

  她反手将那手骨握住,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去揭他遮住面容的斗篷。

  他抬起另一只手挡住:“玉儿……”

  她含泪笑着将他手拂开,揭去覆面的黑布,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额间高凸,是他飞扬的眉;幽黑深洞,是他斜挑的目;中央一道窄缝,是他俊挺的鼻;疏落枯齿之外,是他含笑的唇。

  “你自己说过的,不是人又如何?”她踮起脚尖,泪水顺着面颊渗进纠缠的唇齿间,润泽了干枯的白骨,如春水漫过荒野,万物苏生。

  她终于又触到他,柔软温存的唇,宽阔温暖的胸怀,还有那张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面庞。

  “——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要怎样才能多留住这一刻,即便只是梦境?

  要怎样才能相伴相随,即便已是荒冢孤魂?

  她依附于小玉而生,只要小玉还活着,即使一遍又一遍利刃加身,血肉无存,依然无法追随他到地下。

  就连神识飞离天外、意念昏昏间的美梦,也无法久存。

  当他终于幻化出旧日之身,合拢双臂拥紧她的瞬间,她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6万字缩成了一万多字我也是蛮拼的_(:з」∠)_

尾声·梦回(4)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玉昭词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玉昭词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