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樊郡王府,密室。

  幽暗的密室令人脚步一凝,樊郡王入内燃起几点烛光。烛光照亮一室,樊郡王领着申画师入内。

  这是他私人的领地,首次有人踏触。

  申小枝凤眸淡淡环扫,触及墙上那画轴,脚下一住,凤眸瞪圆,不可置信地叹叫:“这是……这是阿娘?!”

  浑身一颤,双腿发软。

  樊郡王扶她坐下。

  申小枝反手握住他的手肘,浑身颤抖,语不成调。“这……这里为什么有我和阿娘的画像?”

  画中的申夫人端庄,秀丽,自己却是四岁稚童,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她记不起自己曾经来过樊郡王府。

  画中四人,她只记出年幼的自己和申夫人。她怀抱的婴儿和只有背影女子,她不知是何人。

  樊郡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她。再缓缓地说:“你,知道我阿娘是如何去世?”

  程程去世时,她不过是稚子,没有印象。

  长大后听说是产后体弱不治身亡,死后归葬程氏祖坟,阿娘就葬在她坟墓的左下方。每年祭祀时,她总是多备一束鲜花和祭品往她的坟墓,上香叩首。

  檀香曾问过她因由。

  四月初,披着朦朦细雨,她点上香,拜祭毕,回道:程氏女子纵然外嫁,能回祖坟的又有几人?恐怕就只有她和我阿娘,她的孩子贵为郡王不便前来祭祀。若连我都不祭祀,这位姨娘就太可怜了!

  自此不论是清明,重阳,还是元日……檀香都会主动多准备一份祭品,以祭这名倾国倾城却命运多舛的程氏女子。

  谁祭祀母亲,樊郡王自然是知道的。

  在阴冷无人的墓地,他常忍不住落泪。望着精心打扫,整理过的墓地,他对申画师的感谢是无语言表的。

  知她不喜皇家人,从不主动打扰她的生活。

  小赵王也曾挖苦他:这么喜欢,娶回来当樊郡王妃呀!

  他却言:赵氏王室不配拥有她。

  当年大赵王想纳申画师为侧妃,他最为反对,甚至不惜向程贵妃恳求。最后程妃出面打消了儿子的念头。

  申画师反问:“难道不是因为产后——”

  “我阿娘是自尽而亡。”

  身为儿子亲口道出这个残忍的事实。樊郡王时年十六,仍年少,玉脸抖动,红了眼眶。申小枝握紧他的手,安慰着彼此的伤痛。

  他已准备将一切前因后果与申画师和盘道出,不再隐瞒。

  樊郡王继续道:“这画是阿娘在我满月后的次日所画,小程姨母带着你和一位女子上门作客,她画下当时的情景后,自尽身亡。这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

  话毕,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画轴上,女童抱着婴儿温柔带笑的模样。绘画出这般神态的女子,转头自尽,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申画师看着画中的自己,红了眼眶。

  两人沉默良久,樊郡王又言:“阿娘天真的以为屈身于那男人,替他生儿育女后,那人会放她走,但她生下我之后,才发现那个男人不会放她走,甚至贪求更多,更多……阿娘绝望了,以死求解脱。我不怪她,真的不怪她,如果她留下来,怕也熬不了多久,最终也会像小程姨娘那样郁闷而终。她这样走了,倒也干脆!”

  母亲的恨仍常在樊郡王府游荡不曾消逝。

  申画师小时候曾随母亲几番进出皇宫大院,她们去看望程贵妃。

  不过,程贵妃并不欢迎她们母女慰问,总着她们早些回府,而母亲也是坐落不安,握着她的小手不放。

  后来她才知晓,并不是母亲要入宫,也不是程贵妃下诏宣母亲入宫,而是当今的帝君有意为之。

  那始作俑者,总是及时出现。

  他满意地看着程氏的两名美人都在身边,可惜其中一名却下嫁他人,教他几番怨对。美人生下小美人,也可弥补一下他心中的遗憾。

  只是美人聪慧,竟倒打他一把。啧啧啧!

  那男人探手招来小美人。“乖娃儿,你将来想做什么呀?”

  小美人笑答:“画师。我随叔叔学画,叔叔说长大了必是了不起的画师!”

  “哈哈……”那男人闻言大笑道:“好,你就是我们三原国最厉害的画师,也是朕的画师!”

  此话一出,在场的两美人皆刹白了一张玉脸,双手握拳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在赵王府,樊郡王的怒吼中,已经表明他的身份。

  能争取皇位之人,只有帝君的亲儿。

  当今帝君有八位皇子,大赵王和小赵王称他为小九,都是有因由的。因樊郡王是帝君与程程之子,是名符其实的皇子。

  纳了大程为妃之后,帝君有收集之趣味,想将程门三姝都纳入后宫,尤其是以貌美闻名的程程。

  程程以有情人为由拒绝,帝君强自将她囚禁,夺她清白,使她有孕,假意答应她生下皇子之后,放她自由。

  程程被嫁入樊郡王府,诞下孩子后,帝君却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以王的女人怎能流落民间为由,将她强行留在樊郡王府。

  程程绝望了,邀请小程过府后,便选择离开这世上。

  申小枝额头一阵抽痛,喃道:“你……你是——”

  “但愿我不是。”

  樊郡王宁愿自己只是樊郡王之子,而不是皇子。他自小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上一辈的纠缠,对赵氏王室甚是恼恨,却又无法砍断血缘。

  申画师脑中忽地闪过母亲站在小程墓前的神色。

  小程选择自尽固然是因为受到背叛和绝望,她激烈的手段同时也是一个警告。程氏女子,烈性,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屈服。

  她同时也是保护大程和小程。

  而申小枝不知道的是当年程妃知晓此事,想阻止帝君的恶行,反倒动了胎气,使腹中胎儿早产。

  小赵王一出世便是药罐子。

  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七岁,赵氏皇室用尽了一切办法才使他活至十六高龄。

  樊郡王抹去伤心的颜色,一脸正色地问申画师:“探子说你和孙家姑娘情分特殊,是事实么?”

  提及那女子。

  申小枝莫名心中一暖,稍稍减轻心中的悲伤。她坦承道:“喜爱之情,哪分男女,只看碰见对的人,还是错的人。我已错过一次,不愿再错一次了。”

  樊郡王闻言,握紧拳头再确认。“当真非她不可?”

  申小枝重重点头。“嗯!”

  “我只怕你步我阿娘的后尘,同性之好终以悲剧收场。”樊郡王道出他最担心的事。而申小枝则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樊郡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听说我阿娘有一位心爱的女子,她为了与爱人长相思守,方忍辱负重。以为离开樊郡王府后,两人能相守,不料竟是天人永隔。”他执起申画师的小手道:“我不愿你走上这条艰难的路,亦不愿旁人找借口伤害你。”

  申画师早已泛红的眼,落下泪珠。

  原来小程也是……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道:“你放心,她不会负我,亦不会任旁人伤害我的。我们会找到方法圆满解决。”

  她相信孙苓的真心。

  樊郡王见劝不动,只得摇首。

  申画师抹去泪珠,上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画作,只觉那背对着女子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见过似的。

  她是最顶级的画师,评画无数,最能看穿画师笔法和画中深意。

  眼前的画作仿佛是以左下的女童抱婴儿为主,背对的女子为次,而居中的申夫人眼神迷离,眺望远方,不像与女子交谈。

  四人三景同框却存异,虽是用了最寻常的三角支点,却以女子雪白的衣裳划出界限,占据你的眼。

  申小枝突然发现女子后脖之上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她轻讶了一声,瞬间明白了女子的身份。

  竟然是她?!

  樊郡王正想询问,却闻得门外传来吵杂之音。

  他最讨厌吵闹,府内谁人敢放肆。

  不待他出声,管事在外扬声道:“郡王,孙家姑娘要见郡王!”孙苓来势凶凶,他们想挡又怕伤害无辜。

  申小枝一听,转过身冲了出去。

  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

  申小枝推门而出,孙苓握着找剑被黑军包围其中,她直冲了过去……身后赶来的樊郡王忙作手势着他们退下。

  她冲过去,狠狠地抱住她。

  孙苓反手抱住她,问:“小枝姐姐,你有没有伤着?”

  她思前想后,终还是没有办法继续呆在府内。大赵王若要申画师的命,她自然舍身相陪,绝不连累孙家。

  在孙三的帮助下,她偷出了孙府,探子前来报,说申画师在樊郡王府,故她直奔樊郡王府。

  申小枝不答,只是抱着她哭。

  见她没有外伤,只能等她缓下情绪。孙苓拍着她的背说:“别哭!别哭,一切有我呢……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会陪着你的。”

  申小枝握住她的手,回首看着在门前的樊郡王,轻启朱唇,无声地说道:剧都是由人所写的,我……我们不会将自己描绘成悲剧的。你放心吧!谢谢你!

  樊郡王怔怔地目送着她俩离开。

  阳光之下衣袂飘然,她们仿如仙子般偕手而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申画师。

  后来,传闻说她下嫁一名叫孙明的商人,两人周游三原国,恩爱非常,时有传闻,此后两人一生没有回到都城。

  他相信申画师和她所爱的人幸福又平淡地生活着。那是程氏一门女子渴求而渴求不得……现在由她来完成了。

  申画师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出三原国的历史,湮没在滚滚红尘之中。

  新帝登基,朝代更替,新的故事又临。

  ——————————全文完结。

  番外之一

  我的夫婿叫孙明。

  死里逃生。

  申画师回到孙府之后,与孙夫人详谈一番。孙夫人倒没有阻止二人的决定,只有孙四觉得自己被母亲背叛。

  从最初的开始孙夫人便站在孙苓的那一边,她只是考验两人,或许是考验申画师对女儿的情意。

  孙三仍是执著着巫罗的藏宝图。

  申画师说:巫罗的藏宝图我早已物归原主,不在我手中。

  这个消息,她也同样告诉了大赵王。

  至于,他信,或不信,都是他自个儿的事情了。她亦不愿再牵扯在这件事情上。

  和孙夫人谈论过后,申画师一行迁回河东竹林居住。

  次日,好友虎头上门拜访。

  两人当然不会以茶会友,酒坛空了三坛,虎头恼道:“好你个申画师,是不当我们是朋友呀!再嫁又不是什么丑事。”

  申小枝不解地看着他。

  虎头又言:“还想隐瞒?德光说你,勾搭了个俊哥儿作夫婿去了。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孙……叫什么明的,孙明明?!你可别抵赖哦!”

  德光?

  孙明?

  申小枝恍然大悟。

  不过是一时推托之语,竟然传回了都城画友的耳中,这下该如何解释?!她总不能说孙明不是孙明,而是孙苓吧!

  虎头举怀喝尽。“你尽快摆喜宴吧!我们一伙都等着再喝你一杯呢!”

  申小枝捂着头,问:“这事有多少人知晓?”等她有空一定“灭”了那爱胡传的德光。

  虎头掰了掰手指头,直觉不够用。他指着窗外橙红的石榴花,结满了枝头,像一支火树般。“就跟这花差不多,数不清哪!”

  头,抽痛。

  酒尚没醉,宿醉后果倒出来了。

  申小枝叹了道:“那还有谁不知道?”

  “东村。”

  虎头答:“他去了白光城绘青,尚没有回来。怕又要大醉三场了。”说罢,他质问:“东村对你早有情意,你为何视而不见?”

  申小枝呷了一口酒,反问:“对我有情意的又何止东村一人,凡是与画沾上边的,谁不仰慕我的才情。只是情嘛,是光凭心意是不行的。”

  “那还需要什么?”

  申小枝乐呵呵地答道:“没有皮脸。”说罢,她哈哈哈大笑,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办法处理这桩无中生有的绯闻。

  处理绯闻最有效的两个办法:第一是用更大的绯闻去掩盖它;第二是让它成为事实。

  申小枝选择后者。

  次日,清晨。

  宿醉使她走路摇晃,喝下解酒汤后,她着檀香准备。她乘马车来到孙府,求见孙夫人。孙夫人见她一人前来,倒怪她不带秀娃来看她。

  申小枝笑道:“我可以将秀娃寄养你家几年,等他满十岁,我再来接他走。”

  “当真?!”孙夫人笑问。

  “嗯!”

  申画师点头。“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快说。”

  申画师着人抬来一只木箱,搁在桌上,摆手作请。

  孙夫人打开一瞧——

  满满的珠光宝石,快亮瞎了眼。

  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秀娃来住,不需要住宿费。”

  “谁说是秀娃的住宿费。这是聘礼!”申小枝拍桌笑道。

  聘礼?!

  孙夫人怔了怔,尚未反应过来。

  她一个妇人,竟带着聘礼上门!

  是要聘谁呀?!

  申小枝宿醉未清,只想赶紧完结。“孙家外侄,名明,申某想聘她为婿。孙夫人你可同意否?”

  “哈哈哈……”孙夫人仰首大笑。

  她自然明白申画师的用意。申画师下嫁商人孙明一事,这两日已在都城闹得沸沸扬扬,众所周知。

  好你个聪明的申画师,干脆弄成事实。

  她拍手叫好。

  “秀娃什么时候送过来?”

  申画师说:“孙明什么时候来?就什么送过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成交!”孙夫人笑道。这一桩买卖孙家不亏,不但有聘礼,还多了一个宝贝娃儿。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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