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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时开始她至少遇见过四五个比林奕楚好得多的对象,但她或者不感兴趣于是不尝试,仅有的尝试过的那两个也终于不论多努力都难以和人家好好相处下去。毕竟在美国的每一个孤独的夜晚,她都习惯了去回忆和思念。林奕楚在干什么?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或许我不应该一走了之,万一她……或者我在,

  或者我在能干什么呢?除了使我自己受折磨。思念往往如此结尾,她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邮差》。

  想回国之前,她想着回去还是纵容自己见一下林奕楚吧,如果见到她过得好,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解脱。没想到打听下来不是音讯全无早不联系,就是仅仅知道个工作地。谁知就是那样巧,她正好在救护车载林奕楚离开没多久时抵达林奕楚的工作单位,打听到了整个事情过程,然后立刻赶往医院,幸好母女平安,没有签字之虞,还第一个见到了卢娜娜。

  她没时间去考虑要对林奕楚怎么说怎么和解以及到底是谁的错等等问题,先要救急。两人就这样无声重逢在医院。她给林奕楚转院,隐匿行踪,换套房子,回国好一段时间自己还住在酒店,却已经把林奕楚母女照顾得妥帖。

  两人都不回忆或主动开口,更不解释现状,只专注于应付。从一个小粉孩到一个夜哭不止的小家伙,从奶粉到尿布到小衣服,有一段时间她关注给林奕楚母女找什么样的保姆多过关注自己的公司到底怎么办。

  后来她退出经营层面,把自己的一部分心血交给李姿明,李姿明问她,你对我没什么条件?这有点便宜我了。她说,不,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帮了奕楚。李姿明愣了一愣,道,陈放,这样不行的。

  她也觉得不行。可她不知道怎么办。

  一切稍稍稳定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和林奕楚仿佛直接略过了热恋的过程,过起了老夫老妻的日子。她不是没有尝试过说,但是每次想要组织语言,往日那些经历的酸涩就一股脑涌上来,她觉得太委屈了,没法说出口。打个不打恰当的比方,就像太深沉的苦难一样,无法转为文字,文字不足以表达千分之一痛苦。怎么说?说我这些年其实都想着你,这句话底下就是千余天绵绵不绝的孤独四年,说我其实从来没有怨恨你,那她自己都不信:太简单了她觉得自己亏,太复杂了她可能说不到一半就会哭。

  而忍泣是一种二次伤害。就像那次林奕楚问她饭为何做得这样好一样,其实是很普通的问题,只是勾起她无数回忆,要她花费很大力气去忍住眼泪。那次,林奕楚离开厨房后,她的确哭了一阵,只是极尽忍耐,憋住不发出声音,由此觉得更加伤心了。幸好做饭时间长,又有油烟,眼眶红可以解释为油烟熏眼。管她信不信呢。

  回到林奕楚身边,她觉得很安心。自己不用再牵挂,那人就在自己面前,想见每天都可以见,随时都可以照顾到。这样其实不比经历过一番表白热恋差,就像在一起很多年心中只有彼此的人不觉得那样的生活比多一纸婚书的生活差。但她不知道这种安定可以维持多久。她能感觉到林奕楚是明白她的,再不明白,有个李姿明放在那里,也该明白了。李姿明还庞齐奥侧记地对她说过一次,什么她已经对林奕楚解释过了,什么你俩这种状态我也真是看不下去云云。她觉得林奕楚是明白的,如果选择默许,那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好了。谁知道林奕楚有的时候就是喜欢说点让她觉得不合时宜的话。

  比如那个在街头与她说话的漂亮女生,是她的学妹而已。比如后来林奕楚又和她闹得时候,那次和她出去喝咖啡的对象是客户的女儿,那个女生因为曾经得到陈放的开解而意外走出抑郁症,特地在回国的时候表示感谢。还有真正的客户,以前在美国的白人朋友,等等等等。林奕楚每一次说的时候,陈放总是觉得,第一如果林奕楚在意,那她就应该说清楚自己的想法;第二这个事情本来就不应该也不需要在意,如果她陈放想找别人,早就找了,何必等到现在?

  难道她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她们母女,风雨无阻这些年,还不够证明她的心?这一切的起因,在她们两人之间计算的话,应该道歉的人不应该是林奕楚吗?

  李姿明听完她倾诉,先如常起誓绝不告诉林奕楚,然后说,陈放啊,你希望她把话说清楚,其实你为什么不主动说呢?你们俩都不主动,事情不会有进展的啊。

  她就是不能。而且林奕楚一旦软化,她也觉得,那就这样吧。希望她不要再试探了,因为无谓的试探是在伤害自己。

  或者她只是心性不改,有一天会被时间改变的。

  而此刻的林家客厅,非常安静。林奕楚说完那句话,陈放不知道怎么接。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林奕楚是个不知悔改的混蛋,现在悔改了,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又过了十几秒,林奕楚居然开始掉眼泪,陈放更觉手足无措,“…好端端地,说这个干什么?”“我今天…听说一些事,让我反思了我自己。想想这么多年,原来我挺混蛋的。”

  林奕楚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陈放躺在自己身边——这不稀奇,这么些年,她也不是没和陈放上过床——两个人好像度蜜月一样留在白色的有海景的酒店房间,月光洒在海面上,不合理地反射进来,房间里静谧美丽,她转过身看陈放,却发现陈放在哭。

  仿佛一边做梦,一边哭泣。

  醒来想了想,原来以前见过陈放于梦中哭泣。是自己最后一次和她无理取闹的时候。正是那一次闹得陈放太过伤心,生病在家的时候,她去探望,发现陈放躺在床上,因为感冒药的作用睡得正熟,做着梦,流着眼泪。即使没有睁眼,也看得出她哭得伤心。

  而今天开会间隙,李姿明问她,陈放病好点没有。她诧异,陈放什么时候生病了?李姿明大大地叹气,“你啊你,平时也不人渣,怎么遇到陈放就这么混蛋呢?我都知道她胃肠型感冒又犯了。你是不是非要等到她哪天出什么生命危险,或者是死了,才知道珍惜啊?”

  陈放从来不会恐吓林奕楚,但李姿明敢。虽然李姿明说到的情况,陈放不是没想过。唯有林奕楚从未想过。你满脑袋都是数啊,没有人啊!李姿明骂她。结果她立刻开溜,头也不回的和陈放回家。

  “我肆无忌惮地依赖你,却从来没想过你付出了多少代价。从来没想过,你会不会累。在我耍小性子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讨厌和伤害。我欠你的太多了,从最开始应该对你道歉,到这些年,应该对你说感谢,还有很多的话,比如…比如我爱你,我一直都没对你说,就这么欠着……其实我,我不是不想,我承认一开始我忙昏头我没想,但是这几年,我想了,我一直都想说,但是我总以为,有的话不说也懂得,我们有默契,爱也不是表演,不是给谁看的,我们不需要这样。只是今天,今天我想了想,原来我一直做错了,从一开始。只是你一直是对的,而我一直跟着你。我想我再这样错下去,一切就完蛋了。

  我再也不想想什么来日方长了,也不想再拖延等待了。陈放,谢谢你,这些年来,娜娜都不算,你才是我最大的支柱。遇见你就好像在人生中获得了意外的长假一样。这些年来我爱你并不够,远远不够,今天我也只能用请求原谅的这番话当作我对你这些年来说的第一段情话,对不起,你会原谅我吗?”

  她看见陈放的眼角也红了,似乎全力忍泣。干脆坐到陈放身边去,紧紧挨着她,抱着她吻去她的眼泪。“想哭就哭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让你哭了,对不起,亲爱的。”

  当夜陈放哭得累了,由林奕楚抱着睡去。而林奕楚在昏暗中望着陈放的睡颜心想,替她擦干眼泪,这也必须是最后一次,说到做到。

  YOU NEVER CAN TELL(1)

  陈放一夜睡醒,一边站在难得做一回早餐的林奕楚身边给她的限号御用司机打电话。正正在路边喝咖啡的何源接到她电话,“阳光花园?……我这儿就十分钟,你放心……好,我再等一会儿,咱们八点半老地方。”挂断电话,继续喝咖啡。何源的车上有一套法压壶,和十分巨大的热水壶。她对自己的车做了改装,将这一堆东西放在不起眼不占乘客空间的地方。车是自己的,100%,车队老板是她朋友,也是拽她来跑车的人。她不缺钱,只是因为想要体验在远方的生活,还喜欢开车,才进入了这行。

  虽然是老板的朋友,却从来没少过老板的钱。她稳定的老客户太多。其他司机都说何源的车是百宝箱。乘客不但能在上面发现咖啡,热水,有的时候还能发现茶包,药品,和零食。由此经常让乘客、尤其是女性乘客感到惊喜。作为一个热爱开车、车技一流的司机,何源是那种快慢都可以、刺激和安全都能来的怪物司机,因为很多人——比如陈放——坐过一次她的车,就留了电话,从此特殊情况一般就打电话问问何源能不能来。陈放一般在自己的车限号的这天,一定是找何源送自己去事务所。

  八点半,她准时到林奕楚家楼下。陈放八点五十到了事务所,走着何源熟悉的小路,快过大路一倍。送完陈放,她挣钱的一天又开始了。这一天她早上跑了两次机场,不知道是撞什么大运,来去都不是空车。好不容易中午在老地方吃个饭,刚吃完又接到队友的求救电话,连忙带着工具赶去修车。两个千斤顶她就敢下车底,三下五除二,她又回去挣钱。晚上十点半,她都准备收车回家睡觉了,偏巧路过本地最好的那所高中。附近的居民楼楼下,有个穿校服的姑娘在招手。

  她出于好意,就停车了。小姑娘上车,把沉甸甸的书包一甩,再把自己扔进来。何源开了灯怕她撞着,没想到正好看见小姑娘惨白的脸。“……润府一期。”小姑娘说,手捂着肚子。何源不断从中央后视镜打量小姑娘的脸色,想了想手套箱里的确有止疼药,可是一见面就给人家吃药,还是晚上十点半,是非常可疑的行为。在红灯前,她停住,腾出手拿出纸杯。

  “喂,不舒服吗?要不要喝点热水?”其实她很讨厌多喝热水这种愚蠢的说法。小姑娘抬头,看见她手里的纸杯,而她本人没回头,只是从后视镜中投来视线。她看见小姑娘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满是疑虑和防备,干脆自己回头喝了一口水。

  “嗯?”她又往后递了一下,小姑娘接过了纸杯,“忍一忍,马上到了。”“……谢谢。”闻言她向后挥了挥手以示小事一桩。她压根没往后看,致力于在莫名拥塞的车流中寻找最快的路径,不知道小姑娘其实盯着她看了一阵,又看了一下窗外,才小口小口地开始喝水。

  果然,等到到润府楼下的时候,水刚好喝完。若不是因为还不太熟,她可能会上去帮小姑娘拿书包,但是要那样做大概会被人当作流氓吧?她给小姑娘开了门,然后就站在原地目送背负沉重书包的身影消失在小区门口。

  然后她就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下着大雨。蒋浔睡醒已晚,看到时钟的时候她吓得蹭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慌乱地穿好衣服,拿着书包,随便从冰箱里拿了袋装面包,差点忘记门口的伞,按着电梯又跑回去拿,又来奔电梯,家里除了她之外唯一常驻的猫口强森少爷趴在爬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幕迟到的戏剧重复。

  蒋浔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看时间,七点四十!她迟到定了。脑海里没有想到今天要上什么课,昨天的卷子今天怎么讲,等等等等,她只想到一句课文,“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

  想着想着她捂住了脸,今迟到死,打车去亦死,等死,死什么都不可啊!

  她有时候觉得妈妈过于关爱自己,有时候又过于大条。比如妈妈出差的时候,基本不关注女儿要怎么照顾自己的生活,似乎女儿自己照顾自己这么些年也没出什么岔子。但是现在她高三了,为什么不能得到多一点关爱?别人家的爸爸妈妈都减少工作主动陪孩子,而自己的爸爸妈妈照旧出差,他们有上千万股票,和唯一的一个女儿。她以为这是个明确的答案,事实上的确也很明确。

  唉。

  “喂!”面前有一辆出租车在她低头的时候缓缓停下,竟然没溅起水花弄脏她的衣服。她惊讶地看着副驾驶的车窗缓缓落下,是昨晚那个司机,“你怎么又在这儿啊!”

  “二十分钟?十分钟你就能到,你还有这十分钟把你这,”何源看看蒋浔手里的面包,“啧,昨晚上还痛经怎么可以吃这么凉冰冰的东西呢!喏,配着吃。手套箱里还有奶和糖,需要的自己放。”蒋浔愣愣地,不知如何接受这陌生好意;何源反应过来自己也许过于强势了,放软口气道:“吃那么凉的面包,不止你的姨妈要难受,你的胃也会难受的,喝点热咖啡你今天也可以清清醒醒地好好上课。喝吧。”

  “谢谢…还有昨天晚上,谢谢。”何源还是那摆摆手的动作。

  蒋浔果然十分钟就抵达校门口,走了一条她完全不知道的曲折小路,意外不堵,还非常平稳。什么神仙车技!她想。“那这个,”付钱下车,她又想到咖啡钱也应该给以示感谢,但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手里还捏着咖啡杯,而车门开着,雨水下落,她越发觉得尴尬,“快去吧,提前了十分钟不是正好走到教室吗,去吧去吧,再见再见!”她只好关了门,招招手与何源告别。

  转过身往教室走,摸到口袋里的卡片,是何源的名片,上面有她的电话。想起何源递给她名片的时候说,“以后要是真有什么情况,打我电话,我能来一定来接你。小姑娘家家,别一个人黑灯瞎火站在路边打车。”

  她想问收费来着,又觉得实在煞风景,只好说好。

  她好像对世界有很多戒备。但毕竟,她不学会自我保护,也没什么人能保护她。

  两天后,连续性降水过去,大晴天的中午,蒋浔和同学决心中午去稍远的一家奶茶店吃午餐。她喜欢自己家楼下那家,但是很少进去,反而都是叫外卖。有时不想见人,无论是楼下的小学生还是经常远在天边的父母,她最多想见一下早应该到了的外卖小哥。但奶茶还是好的,她经常向朋友推荐。结果今天带朋友来,她却在点餐的队伍里遇见了何源。

  “你怎么在这儿啊?”何源还是那句话,“我和今天和朋友一起来吃午饭喝奶茶啊!我请你喝奶茶吧!”然后就抢着付账。何源怎么想得到自己抢付账居然抢不过一个南方小姑娘,翻天了。蒋浔很大方地介绍自己和她的朋友认识,何源判断那应该是她最好的朋友,否则不会这么自然,让自己觉得眼前的蒋浔——即便只见过短短两面,不到一个小时——依然觉得陌生。

  结果她的朋友想起有样东西要给谁谁带,落在家里,拔腿就去拿,不忘拿走奶茶。蒋浔本来想请何源送,何源很抱歉地表示今天她休息,没开车出来。她无奈,看了看表,现在回去也太早的,干脆和何源坐下来聊天。

  她先再三感谢了何源,何源照旧客套,继而问她今天高几,她说高三,何源又问她现在好点没有,她说好多了,“那天晚上你一个人站在路边干什么呢?”“补课啊,我数学不好。”“数学好的都是理科生。”“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理科生了?”“看样子,看气质,愣猜。”“我就是数学不好,唉。”“数学不好怕什么,进入社会之后你会发现,你要么有计算器,要么有excel。”说完哈哈大笑。蒋浔想了想方明白,也跟着一块儿笑了。

  “这歌真好听。”店里放着一首爵士老歌,何源跟着唱“how I hate the October goes…”蒋浔看着她,看着她的马尾辫和线条柔和的非常女性化的面部轮廓,她鼻尖微微上翘,显得有点俏皮但又不过分精致,看着她大眼睛的眼角在哼得开心笑起来的时候也跟着沾满笑意,何源其实很好看,只是她可能自我定位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根本懒于打扮。

  “欸,”

  “嗯?”

  “那天我在你车上就觉得你放的歌特别好听,不是电台,是你自己的歌吗?”

  “是,那么大一个U盘你没看见?”

  “我光顾着吃饭来了,哪能看见啊!我没听出来是什么歌,都是什么歌啊?”

  “多了去了,那天放的是爵士,雨天就要听爵士乐。那天早上,我想想啊,应该是Bill Ev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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