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误传

  霍源被押解走时,还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前时,他还在仔细想着与薛静容的婚事;怎么此刻,人就要被当兵的押走了?这天上地下的,莫不是在做梦吧?

  他懵懵懂懂走了一阵,听闻身旁人说起“流放”之言,他才陡然想起来,内心一悚,忙挣扎起来,向霍景求助:“大哥——大哥!我可是你的亲弟弟,你怎能叫人来绑我?念着兄弟情,念着父王,你也不该这么做!”

  霍景却只是遥遥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清冷。一袭玄衣,于冬日的素白里越显出一片锈铁似的冷寂。

  霍源嗓子都要喊哑了,都不见霍景开口帮忙,自个儿却被拖得越来越远。他那颗起初还轻快的心,渐渐往下沉沦。一个不妙的事实,横在了霍源的眼前——这一回,自己可能是真的在劫难逃!

  流放……

  流放!

  若是当真流放了,且不说这京城的荣华富贵他还是否能撷得,便是能不能在蛮荒之地活下来,那都不成定数!

  自己好端端一介京城贵公子,如何就要落得那般下场?

  这样惨烈的现实兜头劈下来,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落,令霍源的心凉了个透彻,仿佛坠落冰窟。现时,恐惧与惊慌才后知后觉地漫溢上来。

  霍源不甘地再次挣扎起来,对霍景大喊道:“大哥,我落难了,于宁王府的名声也有损,你怎可对我见死不救?”

  霍景淡漠道:“你罪有应得。若免去了你的惩处,才叫于宁王府的名声有损。”

  霍源还想说些什么,霍景却是一记冷厉眼光望来,“而且,本王一向记仇。母妃忌日,伽罗寺外发生之事,本王尚且记得。——只不过是流放罢了,你受的起。”

  霍源闻言,微微一愣。

  母妃忌日?母妃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有忌日……莫非,霍景所说的,乃是他的亲生母亲许氏的忌日……

  忽然间,霍源的身子如坠冰窖,整个人彻底愣住。

  许氏忌日,霍源与母妃曹氏暗自打听了霍景的行程,并暗中派遣了几个江湖刺客,刺杀宁王。只可惜,刺客失手,霍景只受了点儿轻伤。

  霍源本以为,那些刺客全都自尽而亡,料想是追查不到线索,自己和母妃曹氏也能高枕无忧。没想到,霍景竟查的一清二楚,只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

  他竟全部一清二楚!

  霍源的心底,涌起一阵麻木的冰冷,手脚惊惧得直哆嗦。——冒犯薛静容与太后,只是个整治他的借口。而霍景真正动手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从前的刺杀之行。

  有刺杀之事在前,大哥又怎会帮他?

  只怕这一回,大哥会伺机报复!就算只是流放,大哥也能在流放的路上下手;而现在的自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霍景见到这个弟弟表情遽变,慢慢挑起了唇角,道:“霍源,若非你心术不端,总将心思用在不上道的地方,本也不必落至这个下场。本王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虽得知刺杀一事与曹家脱不了干系,但念在兄弟血缘上,霍景还是放了霍源一马。谁料到,霍源依旧这般心术不断,竟妄想侮辱薛家静容,险些为宁王府招来一场大祸。

  霍源麻木地听着大哥的话,心底却是一片乱麻。

  好不容易回到了京城,等待自己的下场却是如此,他内心的不甘已经暴涨到了极致。

  此时,霍源还偏偏听到薛阁老正与霍景笑吟吟说话,道:“这次宁王殿下大义灭亲,定会叫陛下颇为赞赏。封地粮石,恐怕只多不少。”

  自己下场凄惨,霍景却能步步高升。

  凭什么……

  凭什么!

  已经被拖到宫门口的霍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咬牙挣断了捆着自己的绳索,又眼疾手快地夺过一把刀,劈手向着霍景的方向袭去。

  他是学过武的,虽然不精,但也叫几个武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王爷小心!”

  “快保护王爷!”

  眼看着那把刀就要劈到霍景身上,几个武官都吓出了一身冷汗。须知嫌犯走脱,又伤了皇亲国戚,这可是大大的玩忽职守之罪。武官首领连忙飞扑上前,纵身挡在霍景之前。

  “噗嗤”一声响,那把刀没入武官的肩头,大片血迹飞滚到地上。

  老太后方从侧殿里出来,便撞见一地通红鲜血。她一个深闺妇人,几时见过这等场面,当即惊叫起来,靠在身旁的老嬷嬷怀里。

  “太后娘娘,莫看!莫看!”老嬷嬷给薛太后顺着气,将她视线转背过去。

  砍罢这一刀,霍源就像是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眼里只有麻木的不甘。那几个武官连忙涌上来,将人牢牢看住了。

  “王爷可有伤着?”武官忙问道。

  “本王无恙,只是校尉似乎伤的不轻。”霍景道。

  那校尉捂着肩上伤口,惨白的脸上强笑道:“王爷平安无事便好。”转头,又吩咐自己的部下,“快点儿,把人给带走,莫要再走脱了!”

  武官们后怕不已,连忙将绳索结结实实地再捆上了。好在这一次,霍源一点儿挣扎都无,木着脸任凭旁人将他扎了个结实。

  霍源被人拖下去了,太后的寝宫中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

  宁王府。

  “你说什么,王爷受伤了?”

  几个齐园的仆从,围着一个从宫里过来报信的小黄门,满面不可思议。飞七尤是如此,喃喃道:“内宫中男侍不可入内,我便没跟着一道去,怎会出这种事情……”

  那小黄门年纪轻轻,露着两颗小龅牙,一脸困惑又没睡醒的样子。他小声道:“奴才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是奴才的师傅囫囵听了个大概,匆匆叫奴才过来报信的。”

  “是谁伤的王爷?”唐笑语问。

  “似乎是二公子。二公子在宫里犯了事,这新正的月份里,冲撞了太后与薛家,陛下勃然大怒,叫人把二公子捆了流放。结果二公子当场发起疯病来,东砍西砍的,便不小心伤到了王爷。”小太监垂着八字眉,为难不已,“具体的,奴才也不知晓,都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姐姐们闲碎传出来的,连奴才的师傅都说不分明呢,只叫奴才赶紧着些来送信。”

  “凭王爷的身手,不至于伤的太重。”飞七道,“还是等王爷回来吧。”

  “可是,师傅听说王爷流了好多血,满地都是血珠子,太后娘娘都吓得要厥过去了!”小太监说的煞有其事。

  唐笑语在旁听着,面色越来越白。

  满地都是血珠子?这等情况,定然是受了很重的伤。是怎样的伤?砍着了心肺了?还是断手断脚了?

  胡思乱想只一瞬,她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她扶着石凳,慢慢地坐下来,这才觉得软麻的四肢回来了。飞七见她面色不好,便低声安慰道:“说不准是以讹传讹,等宫里正式的消息来了再看罢。”

  唐笑语不言语,沉默盯着鞋边一株草花。

  她愈是这样不说话,飞七心底就越担心。平常软里带笑的姑娘,再难的事儿都要挤出个梨涡浅笑来,这回却是木木的,人如同个傀儡一般,怎的不叫人担心?

  “笑语姑娘,要不然,你先休息一会儿?瞧你面色都不好。”飞七小声说。

  “……我,我有些后悔了。”唐笑语蹙着眉,说话有点儿语无伦次,“王爷入宫前到底想和我说些什么,我怎么就没问出来?这下可好了,能不能听着王爷说下文,都成了未知数了。”

  王爷重伤,她竟然在后悔这事,她都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顿一顿,唐笑语黑沉的脸色忽然又亮了起来。她猛得摇晃起了飞七的肩膀,说:“不怕,我们还有沈寒大人呢。沈大夫乃是悬壶济世的神医,有他在,王爷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飞七被摇得人发晕,但也点头说:“没错,叫人赶紧去请沈大夫。”

  虽然,按行程算不大来得及——除夕前,沈寒又离京了,眼下人不在王府。要想请回来,恐怕还需要耗费半个月的路程。

  那报信的小太监说完这些消息,便回宫里当值去了,徒留下齐园的人们惴惴不安。自午后起,唐笑语便立在门前,一直遥遥守着巷口。

  那巷口有点儿窄,隔壁周家悬着未燃的炮竹便占了泰半的视野。撒着残血的青石砖缝里顽强挺着几颗黄草,都被她一二三四数的清楚。

  巷口的车马来来去去,都是新正走亲戚的贵眷们。装着年货的马车轱辘而行,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独独她满心巍巍不安。

  她还从未这么忧心忡忡过。

  便是被母亲卖走,她也不过是觉得意料之中;后来被蒋大人选中上京,她也未曾担忧过来日。如她这样天生微贱的人,从来不对未来奢求太多。

  可独独霍景,她是奢求着他的平安的。

  霍景待她情深义重,这样仁义的君子,若要遭逢不幸,那命运未免也太过不公。

  而她也难以想象,这来日里没有霍景的模样——若是当真没了霍景,那未来的光景,确实可以称作是“黯淡无光”了。

  日光渐渐西斜,乌金夕阳在天边漫开。终于,宁王府的马车在小巷上悠悠驶来,驾车的车夫一脸愁容,满目凝重。

  “王爷……王爷回来了!”守门的仆侍连忙通传。

  那车夫将马车在门口挺住,一边下车搁置脚凳,一边叮嘱道:“快!快去请大夫来;再叫两个力气大点儿的,来抬人……”

  “抬人?”唐笑语闻言,两眼一黑,几乎要站不稳,“伤的竟这样严重……”

  她正浑浑噩噩地,却见得马车的车帘一撩,霍景利落地下了车,玄袍不染俗尘,衣襟挺括如云。锦履挨着青石砖,脚步如常。

  唐笑语一见,心底着急,顾不得主仆区别,忙上去搀扶他,焦虑道:“王爷怎么自己下来了?还是叫人来抬吧!您伤重,自己走不得……”

  但到底是亲眼见到了活人,她也不如之前那样忧虑得揪心。

  听唐笑语关切自己,霍景心底微暖。但听她说话总觉得古古怪怪,便忍不住问道:“什么伤重?什么叫人来抬?本王又没有事儿。”

  唐笑语眨一下眼,迟疑地问:“王爷没有受伤?那车夫怎么叫人去请大夫……”

  “是曹氏。”霍景眼底有玩味,“她在宫里晕过去了,人还没醒,可不是只能让人抬着走?太医瞧了一下,说没什么大事,叫家里的大夫看看便是。”

  “啊……”唐笑语的眼干眨几下,人有点傻了。她瞅着自己挽着霍景的手,一时不知道是放还是收,“王爷没事啊……”

  霍景瞧她这副变脸模样,险些笑出声来。他将手掌搭在唐笑语的掌背上:“就这样吧,挺好。”

  唐笑语:……

  闹了个乌龙,她尴尴尬尬地扶着霍景进了齐园,这才知道是先时那报信的小太监打探错了消息,霍景平安无事,不过是那霍源遭了罪,要流放千里。

  霍源会遭到这般处置,她有些意外。但到底是宫中的决定,她一个小小仆侍,也不敢多嘴。惊诧归惊诧,咽下去当没听闻过便是。

  此后这王府里,再也没了个二公子,说来还叫人感慨。

  入了夜,齐园里新上好灯。唐笑语拿发钗拨着灯笼里的火焰芯子,脸上还觉得烧得火辣辣的。一想到傍晚时闹出的动静,她便觉得不好意思见人。

  霍景和衣躺在榻上小眠,调养精神。

  听得那火焰芯的噼啪响,霍景半睁开眼,说:“飞七说,你甚是后悔今早没听我把话说完。是不是?”

  火焰一跳,险些烫着了手。唐笑语暗地里恼着飞七的嘴没个门儿,一边小小点头,道:“王爷今早,本想同我说什么?”

  霍景瞧着她灯下的身影,那道纤细的身形轻渺如云,仿佛一呵便散。烛火的暖色融在她的贝齿朱唇间,更衬得她一张脸人面桃花,娇艳又不失轻灵。

  这一刻,原本莫名的执拗全都消散。

  霍景的心底,再也没先前那莫名的别扭了。

  他微呼了一口气,十分坦诚地说道:“本王本想问你,可愿做宋贵妃的义妹,再以宋家女儿的名义,嫁给本王?”

  啪嗒一声轻响,唐笑语手里的发簪直直坠在紫檀螺钿的小几上。她有些怔怔的,像是不曾听清霍景在说什么。

  几声脚步,霍景下了榻,人朝着等灯笼光火笔直行来。未多久,墙上二人的倒影便近在咫尺;他将她笼在自己的阴影之下,那间隙窄小的连分毫光彩都无法漏出去。

  “本王想娶你为正妻。”霍景望着她的眼,认认真真地说,“此生绝不再纳第二人,只你一个。”

第60章 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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