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一个月后,琉悠带着琉允,以及一些琉族的族人来到上凌宗,既是为了探望琉苏,也算是在上凌宗给琉允过生。

  他们在琉允生日前的几天就到了,没想到,在琉允生日的前一天,琉苏就有了生产的预兆。

  这个时候已经入夜,大夫和产婆都进去了,白冥莽在人群忙碌中呆站了一会儿,然后在门口坐下。

  琉悠听说消息后也匆匆忙忙赶来,他看到毫无形象坐在门外台阶下的白冥莽,愣了一下:“阿莽?在这里做什么?”

  白冥莽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回答道:“哦,我在这里守着琉苏,等她们出来。”

  “你……诶,”琉悠摇摇头,“你现在身体不好,晚上湿气太重,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

  出状况的时候,荻莞跟着一起来了,这时也在一旁说:“是啊,宗主,您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在这里了。”

  现在哥暕灵才是上凌宗的宗主,一个月前,白冥莽为他改了姓氏,变成白冥灵,正式写入上凌宗的宗祠,成为第二十三任上凌宗宗主。

  白冥莽身体越来越不好,宗里的许多事情都不再由他接手处理,但是宗里的每一个人还是习惯称他为宗主。

  白冥莽停顿了好一会儿,琉悠总觉得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茫然,但他的回答又似乎让人听不出什么不妥之处:“我没关系的,这里有我就好,您回去歇息吧。”

  “你……”琉悠还是有些不放心。

  白冥莽笑笑:“这里都是上凌宗的人,而且有我守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我不是担心会出什么差错,还不是放心不下你们俩……”琉悠摇着头,“算了,我回屋去坐坐,有事来通知我。”

  白冥莽点点头,低头猛地一阵咳嗽,他用手捂住嘴,感觉到手掌里有热流,但很快在冰冷的掌心中失去了温度,凝结在掌纹中。

  他一直坐在这里,到了后半夜,屋里依然传来忙忙碌碌、嘈杂的人声,但还没有结果,他听见了琉苏隐忍的声音。

  直到次日清晨,朝阳从地平线照耀出第一缕晨光时,一声婴儿的啼哭穿破了上凌宗寂静的黎明。

  白冥莽本来在门外坐着已经昏昏沉沉,听到这一声音猛地站起身。

  但他明显是高估了自己现在身体的状况,就在起身的那一瞬间,一阵眩晕之感袭向他,天旋地转后,他失去了一切意识。

  “你真的愿意陪伴于他?”

  “是的。”

  “他的寿命所剩不多,如果他死了……”

  “我陪他。”

  白冥莽醒来时,模模糊糊好像听到这一段对话。他睁开眼,正对上一张凑到他面前来的脸。

  “莽叔叔,你醒了么?”

  白冥莽愣了好一会儿,才说:“琉允?”

  琉允趴在他的床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将他看着,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

  “堂叔刚才在这里,不过现在走了。”

  “阿莽。”背后有人低声叫着他。

  白冥莽侧过身,看到琉苏睡在床的里侧,中间是一个锦绸缎的布包,绣着简单的纹样。

  琉苏笑了笑,撑起身体对琉允说:“你该叫堂姐夫的,还在喊叔叔。”

  琉允点点头,白冥莽轻声笑道:“这没什么。”

  他坐起身,伸过手抱过布包,轻轻掀开来是一个睡得正香的孩子,睡梦中还微微砸着嘴,他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这个可爱的孩子,使他期盼了许久,终于来到这个世上,低头微微一嗅,仿佛闻见了清幽的莲花香。

  琉苏看着他笑了笑:“真的和小允子生在一天呢。”

  白冥莽点点头。琉允踮着脚尖尽力地伸过脖子去看襁褓里的孩子,白冥莽见他这个样子,就把孩子抱到他面前。

  “这是妹妹吗?”琉允似乎感到十分新奇和有趣,伸出手指戳了戳孩子娇嫩的脸蛋,孩子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瘪了瘪嘴。

  琉苏笑了起来,道:“小允子,这是你的堂外甥女。”

  “啊?”琉允惊奇地睁大眼,“似乎是一个很了不得的辈分。”

  “以后可要好好照顾她。”白冥莽摸了摸他的头,说,“如果我离开了的话。”

  一旁的琉苏眼神一暗,再不能维持微笑,侧过头去沉默不言。

  “离开?”琉允更加惊讶了,“莽叔叔,你要去哪里?你不要堂姐了吗?你不要这个小妹妹了吗?”

  “要的,当然要。”白冥莽笑起来,“我当然要她们母女,也一定会一直爱着她们,但是我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暂时与她们分别。即便现在不能够在一起,以后也一定会见面。”

  “哦。”琉允稀里糊涂地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懂。

  白冥莽将孩子放回琉苏身边,对琉允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莽叔叔,是前天。”琉允说。

  白冥莽有些尴尬地笑笑:“是吗?原来我昏迷了这么久。”

  琉允盯着他的眼睛。白冥莽的眼睛本来是完全一片漆黑的,在古代传说中,出现这种瞳色的人,是已经死去了的。

  而现在,他的眼睛泛起一种令人不安的铅灰色,即便这样,他的眼中依然散发出一种光芒,仿佛垂死的生机。

  那个时候琉允还什么都不懂,当他长大后明白了许多事,再次想起白冥莽的双眼,才猛然醒悟,这时看到白冥莽的双眼,已然是映出了黄泉的景象,才会带着一种黄泉路上那种冰冷刺骨的色泽。

  而那光芒,正是回光返照。

  “你过生,我都没有准备礼物。”白冥莽用手摸着他的头,说。

  琉允摇摇头:“不用,只要您安好,什么都不重要。”

  白冥莽笑了笑,继续说:“你想学武吗?”

  “学武,”琉允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语气中掩盖不住自己雀跃的情绪,“想!我当然想!”

  “我教你一招,算是当做你的生日礼物,好不好?”白冥莽微笑着,起身整了整衣服,却发现琉苏在后面拉住他的衣角,凝视着他,无言地摇头。

  白冥莽转身拉住她的手,笑道:“没事的,琉允也不是外人,教给他也没什么。”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琉苏说着,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抱住他的肩头低声痛哭,“你的身体……还能再支撑你……”

  她隐约猜到了白冥莽会教给琉允什么东西,既然是最后这个时候打算教给他的,就不可能是什么简单的武功。

  “没事的,”白冥莽安慰着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哪怕是提前这么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他又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在这一天,恐怕是笑得最多的一天。

  “走吧。”白冥莽拿起挂在一旁的刀“青灼”,摸着琉允的后脑勺说。

  他们走到门外的一大片空地处,白冥莽抽出刀,刀锋在空中划过:“我教给你的这东西,不应属于人界,我只能演示一遍,只一遍,你能记住多少算多少。”

  “我一定要学会。”琉允暗自握紧拳头,坚定地说。

  白冥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命中有时终须有,如果注定你该继承它,那么会学会的。”

  他一面说着,横刀于面前,按照记忆朝着虚空中挥出第一刀,刀身带起一道疾厉的风,沿途席卷起地上的落叶,以摧枯拉朽之势奔向四方。

  风天极刃——

  闻龙烈诉·十七斩!

  白冥莽大喝一声,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刀,倾尽全力挥出每一刀。

  天地间骤然升起狂啸的风,看似凌乱,却又是他刀下的每一招,被他完全地掌控在手。

  琉允惊讶地睁大眼,狂暴的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的疼,但他像是完全不知道一般,心神全然贯注到白冥莽身上。

  那每一招每一式,都在眼中放慢,最终印刻入脑海深处。

  直到最后一刀挥出,白冥莽收势,狂风戛然而止,天地归于宁静。

  琉允还在呆呆地望着白冥莽,没有回过神来,为着刚才所见的一幕深深震撼。

  白冥莽将刀收入刀鞘,走到他面前,重重地咳嗽了许久,咳得极为艰难,整个身体有些蜷缩起来,像是肺里的气都被凝住了。

  “莽叔叔!”琉允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去扶着白冥莽。

  白冥莽一只手紧紧抓着青灼,另外一只手按住了琉允的手臂:“你……你……看懂了吗……”

  “我看懂了!我看懂了!”琉允看着白冥莽顺着嘴角滑落的暗色血迹,不知道心里怎么难受,一时默默地哭了起来。

  他不是很懂白冥莽会怎么样,但是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您……”琉允伸出手去摸了摸白冥莽的脸颊,冷得他下意识一缩手。

  白冥莽淡然一笑,拿着青灼的手微微发抖,但还是坚持着把它放到了琉允手中。

  琉允不明所以,只是按照白冥莽的动作接住了长刀,这把刀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显得有些不适合,过于沉重。

  他也不知道这把刀所带来的意义。

  下一刻,他感觉到从白冥莽按在刀上的位置传来一股沉重的力道,将他压得倾倒在地。

  “莽叔叔!”

  这是最后一次醒来了吧?

  宽阔的屋子里静谧无声,此时已经入夜,桌旁点燃着一直燃烧的红烛,随着火焰的摇晃,一滴接一滴的烛泪慢慢地落下。

  窗外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凄厉的鸟鸣声,偶尔有风拂过树梢,发出沉默的簌簌声。

  白冥莽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帷幕发了一会儿愣,直到耳边传来清晰的低泣声,他才缓缓地回过头,有些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下面或站或跪了一片人。

  琉允还是趴在他的床边,所以第一个发现他醒了过来:“莽叔叔!”

  他这一声呼唤让一屋子的人都抬起头来,几乎都涌到了床边来。

  白冥莽吃力地抬起手掌,阻止众人的动作。

  众人见他这个动作,都停住了脚步,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他。

  “琉允,”白冥莽说,“你的堂姐呢?”

  “她……”

  “我在,阿莽。”琉苏的声音从白冥莽身后传来。白冥莽回头,见琉苏抱着孩子坐在床的里侧。

  琉苏已经哭成泪人,泣不成声,低头来靠在他的胸膛处。

  此时已不再需要任何言语。

  白冥莽平静地抬起手,将她和孩子抱住,又转头去看向众人,轻声道:“灵师兄,荻莞。”

  哥暕灵和荻莞本来就站在最前面,听见白冥莽的声音,向前走了一步。哥暕灵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白冥莽,悲痛的表情无法掩抑,荻莞单膝跪在白冥莽面前,满脸泪痕:“宗主——还有什么——”

  “照顾好琉苏和我的孩子。”白冥莽动了动嘴唇,说,“如待亲人。”

  荻莞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您放心!夫人和小姐就是我们的亲人,每一个上凌宗的人都会尊重她们!我们不会让她们过得半点不好!”

  “好,”白冥莽侧过头来,又看着琉允,“琉允。”

  琉允先是愣了片刻,又立刻走上前来,跪在地上,抓住白冥莽靠近床边的一只手:“莽叔叔,您还要什么对我说的吗?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到。”

  白冥莽侧过头,在他耳边低声说:“如果你记住了我教你的,就不要忘记,保管好那把刀,它叫‘青灼’,跟了我许久了。”

  “照顾好你的小侄女……不要叫她受委屈……”白冥莽猛然握紧琉允的手。

  那一瞬间琉允醒悟了他的心意,控制不住眼泪落下,什么话都说出来,只能点了点头。

  最后,白冥莽看着怀里的妻子和女儿,无言地叹了口气:“或许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琉苏抬起头,已经没有再哭泣了,但是眼睛红肿。她抬起手按住白冥莽的嘴唇,轻声说:“别说了,我都知道。”

  白冥莽释然地笑了笑。

  琉苏搂过孩子,怀里的孩子没有睡觉,也不哭不闹,睁着一双水亮亮的眼睛望着白冥莽。

  “你看,你忘记给她取名字了。”琉苏抬头看向白冥莽,说,“你这个当爹的也太不负责了……”

  白冥莽深深地望着孩子,神思却陷入了仿佛很遥远的记忆。

  “世事多难料,红尘堪被命数缠,”

  “也罢,也罢,尘世纷扰多,何苦久长湄水中,不得离而不得陷。”

  何苦久长湄水中,不得离而不得陷。

  “就叫‘湄’吧。”

  周围突然吵闹起来,众人都纷纷扑上来,有人大喊着“宗主”,有人喊着他的名字,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泣不成声。

  仿佛是受到了惊吓,又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抱在白冥莽怀里的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他摸着孩子的脸颊,陷入永远的昏沉茫茫中,将人世间的嘈杂永远地阻隔在身后。

  屋外,琉悠看着伏趴在白冥莽身上哭成一团的琉苏和琉允,叹了口气,摇摇头,向着远处离开。

  “湄……吗?”

  世事多难料,红尘堪被命数缠。

  他置身于一片虚无的空茫中,光芒消失的那个地方有人向他走来。

  在这个地方,时间仿佛都停止了。

  “你是……”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隐隐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是史官大人,就是那个给了你十年生命的人。”

  他猛地睁大眼:“是你……”

  “其实我们在很多地方都见过面,只是你不记得罢了。”男人的声音回响在这虚无的四境中,空灵而遥远,“现在你该去你应当去的地方,我来送你一程。”

  “送我……?”他的语气有些茫然。

  “轮回路无人,黄泉路上你一个人走,不免太过幽冷孤独,我来为你指一指路。”男人说,“你且安心去吧,前面就是了。”

  他点点头,向着前方走去。

  “对了。”身后的男人忽然喊住他。

  他转过身,不解地看着男人。

  “那个孩子……叫湄吗?”男人的语气中竟带了一丝犹豫。

  他想了想,才想起男人说的是什么,于是点点头。

  “可以交给我照养么?”男人说,“我会照顾她一段时间,这是我的一点私心,算是向你这位父亲提出的恳请。”

  他看了男人许久,说:“……照顾?”

  “是的。”男人点点头。

  “拜托了。”他说着,转身离开。

  走向冥界,终于永远离开了人界。

  白冥莽,云朔国祁城人,生于潋望王朝四百七十五年,卒于云朔国云渊帝五年,上凌宗第二十二任宗主,上任宗主白冥容之子,年十七经上凌宗灭门之灾,幸得逃死难,为人所救,隐名埋姓流亡在外近十年。

  潋望王朝四百九十三年,进入云朔国皇城奂城,与四皇子云鸢相识,后再其帮助下,进入皇宫成为侍卫,与暗卫组织“拓竑”有来往。先是追随拓竑首领沈辞临学习武功,后居于丞相府,拜丞相燕连恒为师,学习燕家武功。曾为燕连恒所伤,尽失武功,后受“鬼医”傺黎公主所救。

  后世所传,白冥莽擅长上凌宗内力心法“风天极刃”及剑式“闻龙烈诉·十七斩”。对上凌宗著名的几大剑式却无精通。

  居皇宫五年后,潋望王朝四百九十八年,“昭明宫乱”作,白冥莽功劳颇大,助云鸢反击太子乱党,得圣旨而传之,平定谋乱,自己身受重伤,落入河中,不知所踪。后为仇家——灭上凌宗主凶席禹教所救,但未被识破身份。因而潜伏席禹教三年,暗中得到各方力量支持,一举灭席禹教,兴复上凌宗。

  云渊帝承天三年四月,上凌宗受封国教之名,白冥莽继任二十二任宗主,上凌宗复生机,广纳才,恢复迅速。次月,娶琉族族长之女琉苏为妻。一年后,生女湄,自上凌宗复兴,白冥莽夙夜操劳,然身受内伤,多年积重。上凌宗复兴两年,云渊帝承天五年,死于重病,年二十七。众同悲,帝亦哀,特钦祭文。

  同年,琉苏悲极而亡,与莽同葬,留孤女湄。哥暕灵继任宗主之位,改姓白冥,是为白冥灵,为第二十三任宗主。

  白冥莽少年英雄,身负灭门仇恨十年,终一雪前耻,然惜英年早逝,后世哀之。

  ——《潋望王朝·上凌宗·上凌宗人物史》

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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