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这一夜, 孟铎睡得很沉。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有少女在身侧共枕眠,他听着她浅浅的气息, 不知不觉入了梦。

  梦里没有他年少时习以为常的勾心斗角,亦没有他幼年背井离乡时的举目无亲。

  他睡在她身边, 素来紧攥的拳头松开微曲,连眉心都舒展开来。

  梦里什么都好, 唯一不好的是,她在梦里狠狠骂他:“你这个又丑又老的臭男人。”

  这句话反复飘荡耳畔, 最后一次听,她在梦里拿刀扑向他,犹如从前在广陵军营, 她企图用刀刺死他。

  孟铎猛地惊醒,心口处的旧伤隐隐作痛,胸闷得喘不过气。

  睁开眼一看,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将左手置于心口处,所以才会压出不适感。

  再侧眸一窥, 少女已不在榻上,锦被空荡荡, 床头她枕过的痕迹全然不见,仿佛昨夜她从未出现过。

  走了?山阳回来了,带她离开了?

  孟铎紧盯少女枕过的地方, 半刻, 他默默撑起身子下榻, 步伐艰难趿鞋往外。

  立床榻最近的小案上,碧绿的玉扳指格外显眼。

  孟铎眉眼微滞,拿起放在手心,握紧又松开,最后放回案上。

  她不但走了,而且还连玉扳指都还了他,可见昨夜她说的不是气话。

  她离开了,不再扰乱他的心,他该庆幸才对。

  孟铎眼中闪过一抹失落,心头烦闷不堪,走到门边,屋门不再上锁,隔着门板,他听见外面的声音。

  是山阳的声音,无比委屈,似想大声阻拦却又憋着:“我一大早下山买的翡翠烧麦,是给先生吃的,你别全吃了,多少留一个。”

  孟铎迅速打开门。

  门外院子里,绯红的枫树下,少女手里捧一油纸袋,嘴里塞满烧麦,含糊不清地说:“我就要全吃了,才不给他留呢。”

  山阳跺跺脚,轻声:“你不留给先生,那留一个给我啊。”

  令窈想了想:“那你张开嘴。”

  山阳小心翼翼张开嘴。

  “你怕什么,难道怕我喂石头给你吃?”令窈说着话,拣起最小的一个烧麦,将烧麦塞进山阳嘴里。

  山阳心满意足地嚼起来。

  “真好吃。”

  “确实好吃,你在哪里买的,告诉我,我将人请宫里去做御厨。”

  “你这人怎地这般霸道,你将人带进宫里供你一人天天吃,别人不就再也吃不到这等美食了吗?”

  令窈踢他一脚。

  山阳下意识就要回踢,将令窈踢飞之前,及时止住力道,鞋尖轻轻地掠了掠她的脚。

  两人打打闹闹时,令窈余光瞥见一抹月白色身影,她立刻停下嬉笑,回头看过去。

  秋日和煦宁静的阳光里,孟铎倚靠屋门,冷白俊美的脸显出几分憔悴病容,颀长的身形略微站不住,左手搭在门边的雕花处,漆黑深沉的眼怔怔跟随她的身影。

  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她竟毫无察觉。

  “先生,你醒了!”山阳先跑过去。

  令窈随之走上前,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停下来,将油纸袋里的烧麦全都咬一口,才继续往前。

  山阳注意到她的举动,气道:“你也忒坏了,为了不给先生吃,你竟每样都啃一口。”

  令窈冲他扮鬼脸。

  走至孟铎跟前,她挑衅地将怀中的油纸袋扔过去:“不吃了。”

  孟铎接住,安然自若地拣出一个被咬过的烧麦,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山阳,辛苦你了。”

  山阳正想阻止,先生怎么回事,她吃过的也肯吃?

  先生平时不是最讨厌与别人共享食物了吗?哪怕是同吃一盘子的点心都不行,上次他偷尝盘子里的玫瑰酥,先生还训了他一番呢。

  孟铎吃相斯文,缓缓吃掉沾了少女口水的烧麦,吩咐山阳:“煮壶雪山翠茶来。”

  山阳立刻往院外跑。

  令窈歪头看孟铎:“你倒是不挑,我吃剩的也肯吃。”

  “饿了。”孟铎云淡风轻,拿出巾帕擦拭嘴角,动作优雅。

  令窈夺过他手里的巾帕,她嘴上也沾了油渍,也要擦嘴。

  擦完了,她将手帕扔回他怀中。

  孟铎继续用巾帕擦拭没来及擦的另一半嘴。

  令窈:“你好不要脸,吃我的吃过的,用我的用过的。”

  孟铎恍若罔闻,别开眼不看她。

  令窈偏要凑到他面前让他瞧。

  孟铎低睨:“你不是要离开吗?怎么还不走?”

  “我改主意了。岐山风光秀丽,我要留在这里看风景。”

  “无人留你,请你有点分寸,莫要死乞白赖。”

  令窈狠踩他一脚,转身跑开。

  孟铎站立原地,目光不自觉跟过去。

  她跑出了院子,后又跑回来,手里多了根东西,是削成长形的柴木,可做手杖。

  令窈将木手杖塞他手里:“早上我自己做的,你行动不便,正好用得上它。”

  孟铎想起山阳给他寻的那根金玉手杖,精致贵气,不知道放哪去了,和眼前这根粗糙丑陋的木手杖形成鲜明对比。

  “你不要就算了。”令窈见他不接,夺过手杖往地上重重一扔。

  “给我。”

  令窈不理。

  孟铎挪动脚步,弯腰去捡。好不容易捡到手,期间险些摔倒几次,撑了木手杖,他斜眼窥她。

  她也在看他,高高撅嘴,见他拄了木手杖,眼中闪过一抹欢喜,嘴里的话抛出来:“你拄着拐杖的样子,像是一个瘸子。”

  孟铎拄杖的动作一顿。忽地他瞥见她手掌蹭红的痕迹,问:“这是怎么弄的?”

  令窈努努嘴,“还不是为了你做手杖。”

  孟铎伸出悬在半空的左手终于落下,他牵过她的手,仔细查看,低头吹了吹。

  令窈心里酥酥麻麻,唇角扬起笑意。

  她将他眸底的心疼收入眼中,趁势道:“我想过了,你伤成这样,并非是我本意,我若要杀你,必须是堂堂正正地取你性命,这次你被误伤,我脱不了干系,为了以后杀你的时候能够痛快些,所以我要留下来,直至你痊愈。”

  孟铎语重心长:“自你做了皇太女,撒谎的本领越发得心应手。你留下来,无非是想窥我孟氏机密。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孤身一人在此,能活着从岐山离开已是万幸,何必自寻死路?”

  令窈眉头皱巴巴:“除了窥你孟氏机密,难道我留下来就不能为了别的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

  “劝降。”

  孟铎笑了笑,牵她的那只手放开,转而点了点她的鼻尖,声音轻缓:“痴人说梦。”

  令窈敛眸剜他,猛地大力推他一把。

  孟铎及时扶住手杖,巍然不动。

  令窈顿足:“王八蛋。”

  伸手抢夺他的手杖,远远扔开,转身跑掉。

  山阳煮好茶,端着辛苦沏好的温茶,献宝一般拿给孟铎品尝。

  孟铎一饮而尽。

  如此牛饮,实属浪费,先生平时不这样的。山阳有些郁闷,不好说孟铎,转头去屋里寻人。

  “她呢?”

  “跑出去了。”

  “啊?”

  山阳转身就往外走,被孟铎喊住。

  “去哪?”

  “去找她。”

  “找她作甚?随她去,别理。”孟铎语气颇显急躁。

  “可是——”

  “可是什么?昨日你不还称她为恶婆娘吗?”孟铎拿起案上被她忘记的玉扳指,喃喃:“你越是搭理她,她越是起劲,她最擅恃宠而骄,若真存了劝降的心想要赖着不走,只会更棘手。”

  山阳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棘手的地方:“她要劝降,不听就是了,难不成她三两句话就能动摇人心?”

  孟铎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山阳叹口气,往外走。

  孟铎:“周围有其他人在吗?”

  “先生放心,整座山头,就只有你我她三人。为了防止孟家的人撞见她,我特意将他们全都调离了。”

  孟铎松口气:“那就好。”

  山阳已走到门边。孟铎又出声交待:“将手杖捡回来给我。”

  山阳拿起手杖,颇为嫌弃:“先生拄它作甚?还是拄我那根吧。”

  孟铎不言语,握了手杖在掌心。

  山阳哼了哼,到屋里找出金玉手杖,夹在腋下气鼓鼓地离开,走前不忘诉苦:“在先生眼里,她的东西,就算是根破木头,也是宝物,我的东西再好,也入不了先生的眼,先生不要它,我自己拄。”

  几个时辰过去后,令窈仍然未归。

  眼看黄昏就要降临,黄昏之后是黑夜,山里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冷风寒冷刺骨。山中时不时有野兽出没,甚是凶猛。山阳就猎了好几头野猪烤着吃。

  起初,孟铎站在门边张望,后来走到院门口张望,最后走出院门,拄着手杖在周围四处寻探。

  人去哪了?

  难道一个人下山了?

  山阳偷偷烤了肉吃,吃饱喝足心情好,手里拄着离开时的金玉手杖,步伐活泼。

  孟铎远远问:“见到她了吗?”

  山阳跑过去扶他:“没有。”

  “你没跟着她?”

  “先生不是不让我找她吗?”

  孟铎一愣:“我以为你会悄悄跟过去——”

  山阳嘟嘴道:“比起她,当然是先生更重要,先生不让我找,我怎会违背命令,就算我很想去找她,也只能忍着。”

  孟铎着急起来:“你没去找她,岂不是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山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跟着焦急:“山中处处皆是危险,没我背她下山,别说是走出这座山,只怕连性命都堪忧。更何况,今夜有大雨,若是没能找到她——”

  “住嘴。”

  孟铎不想再听下去,气息紊乱,紧皱眉头,拄起手杖疾步往前。

  山阳在后头喊:“先生,你去哪?”

  孟铎盯着前方的道路,脚步跌跌撞撞:“去找她。”

  黄昏日落,天边酡红几团,令窈蹲在大树边,嘴里叼着一根草,百无聊赖地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自登上储君之位后,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日子。

  令窈抬头看向天际,狂风大作,乌云逐渐崭露头角,即将有大雨来临。

  她拍拍手上的灰,用拣来的石子在大树上刻下一个记号。

  为了防止迷路,她走到哪就在哪标记记号。

  赌气归赌气,她可不想就此离开。自从院子跑出来后,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她气就消了,之所以在外逗留,是想让孟铎寻她。

  她知道的,他心里爱她,并不比穆辰良与郑嘉和郑嘉辞少。

  令窈揉揉腿,估算路程,走了这么远,差不多了,足以营造她赌气离开的假象。

  头上的乌云逐渐盖过夕阳的红辉,令窈闷闷不乐,孟铎怎地还不来寻她?

  就算他行动不便,让山阳来寻她也行啊。

  令窈又等了一会,等得快要睡着,总算听见远处的呼唤:“阿窈!”

  令窈跳起来,立刻躲进附近的灌木。

  那里有她无意间发现的一个捕兽夹,以及满布荆棘的丛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孟铎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全靠手杖支撑,嗓音都要喊哑:“阿窈!”

  蓦地不远处传来少女细弱的回应:“我……我在这……”

  孟铎心中悬石落下,轻吁一口气,忙不迭地朝声音的方向走去:“我来了,你待着别动。”

  用手杖拨开丛木,孟铎看清荆棘边跌坐的少女,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她左手陷入荆棘刺中,左脚被捕兽夹钳住,半边身体,动弹不得,皆是鲜血。

  她神情倔强,强忍着痛楚,眼中没有半滴眼泪,朱唇被咬出牙印,颤抖出声:“孟铎……我疼……”

  孟铎僵住。

  心脏像是被人撕裂开来,一呼一吸间皆是利刃割肉。

  他丢开手杖冲过去,想要救她,人没救出,反倒被荆棘划破衣袍。

  孟铎大脑一片空白,徒手去扯布满利刺的荆棘。

  “停下,叫山阳过来。”

  孟铎这时才想起山阳,往外跑几步,陡然大喊:“山阳,山阳!快来!她在这!”

  山阳听见喊声,飞速从树林另一头冲过去。

  须臾,山阳停落枝头,望见下面满手是血的孟铎以及深陷荆棘丛里的令窈。

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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