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八封:

  星南,昨晚,我又一次梦见了父亲,在梦中,父亲叫着我的名字,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过的叠字,父母对孩子专用的叠字,他叫着我的名字,向我告别,像是要去很远的地方。醒来后,我环视着庇护着我的这间小小的半地下,觉得这是连神都忘记了的地方。

  真是万幸,Benua还在这里,在对面的床上静静的睡着,我感谢她将我从梦中抽身后的恐惧与冷意减去了大半,我走到这间小屋唯一的窗户前,窗户很小很高,从里面可以望见外面行人的脚,进入雨季了,外面灰蒙蒙的,想必天空也暗暗的不透彻,云应该是一团一团地堆在海的边际,随时准备为雨让路,不知道之前还有谁,在这间半地下的窗户后,像猫一样瞪着眼睛过了一生呢?

  我看了看依旧沉沉睡着的Benua,然后轻轻地跪在窗前,这是自你走后,我在银河的那座旧教堂养成的习惯,被现实或梦中的告别惊吓过后的一个难以向人解释的习惯,我伏在地上,头发披散下来将我包围住,感觉如此安全,我不知道该诉祷些什么,大多时候只是感谢,感谢这一刻Benua还在我身旁,感谢父亲弟弟与你都安然在远方。

  原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一双不知名的手从高空抛下的猫,承载了不知名的实验意义的猫,不同的是,一部分从六楼之下,一部分从六楼之上,六楼之下的,只来得及挣扎了几下爪脚,耳旁听了几阵风声就摔死了,六楼之上的,有足够的时间在险中求衡,调整好姿势,作好了缓冲,反而会无事。

  这个生存概率的抛物线如果拿掉了时间就一点都不科学,现今科学一点点在征服空间,而它最后的征服,只能是时间。我匍匐在地上想,这是正常的吗?今天我没有心碎,那么明天呢?我到底从几楼被抛下,又会在何时落地呢?再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吧,至少至少让我学会认输吧。

  我独自走出小屋,下阵雨了,路旁积水的塘子里翻着绿浪,我懒的拿伞就出门了,在B城的时候,下雨不打伞拎着西瓜在街上走,旁边的人会笑说这是个厉害人啊,满大街没伞的都在急急地跑,可我觉得根本不是跑的事儿,在这个岛上,下雨了,不是跑的事儿,是共识,随便你什么德行走在雨里。当我越来越专注于自己已有的事物和此刻的时间,当我将感官磨砺的越来越敏感,当我尽量向这个世界索取最少的资源,不知道气场发生了什么变化,走在街上,带着一肚子的饭,岛上的猫狗和不知谁家的孩子也开始肆无忌惮的接近我,我真喜爱这种肆无忌惮。

  这时,我看见了他,他一袭艳秋色的僧袍在这个只有夏季的小岛上是如此令人侧目,像一朵雨中蹁跹的木棉花,这天路像是湿漉漉的受了雨浇的木棉树枝,他如同枝上的木棉,这是见过才知奇异的美。我知道他并不想要这样的侧目,他微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路,然后一步一步将自己光着的大脚板印在眼前的路上,就这样缓缓走在路上,就将这阵雨中的行色映衬的如此漂亮,他的步履是如此地坚定,坚定地让人不由自主想跟他同去。

  不管是哪里,一同归去吧,任这雨停停下下。

  跟在他身后,我眼中忽然被泪水胀满,我凝视着前方他略尖不规则状的头顶,凝视着他一圈白的脚后跟和黑黑的脚底板,闻说这样的视线会让被凝视者有气无力,可现在有气无力的是在他身后仿佛失了魂魄的我自己。

  走了有两个多小时,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他停下来坐在一处台阶上,开始吃身带的口粮,我匆忙随便走进一家茶店,透过店内的玻璃窗近距离的看着他,他一口一口咀嚼着食物,太阳穴的咀嚼肌也跟着一鼓一鼓的动,加上他的神情,有一种不通人性的可爱,那模样像极了,我想了半分钟,像极了小时候养过的兔子,爸爸会像剁萝卜一样剁这些兔子,对我来说,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把兔子当萝卜的人,一种是把兔子当兔子的人。父亲象棋三个字就可让我溃不成军,会捣鼓庞大复杂的机器,开着火车一样长的车,可在他眼里兔子跟萝卜没什么区别,我脑中不停思考的东西也和他没有关系,他同样不能被说服。

  我害怕爸爸只是把我当作会说话的兔子,记得小小的我腿上带着拉拉秧锯出的血丝,背着木挎篓,看着死掉的兔子,觉得兔子变灰的眼睛是因为失望,我坐在粥店,又像兔子一样红了眼眶,可能也是因为失望。

  他吃完起身就继续向前走,我点的茶还没来得及上,也再次跟上了他,可我知道自己跟不了多久了,因为这个岛实在太小了,越这样想心里就越慌,我们的同行渐渐失去了意义,因为这半程,只是在担心他的离去,很多类似这样的同行,其实从开始担心失去时,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渐渐放慢了脚步,在一个街的拐角处,放他离去了,一如他的离去,我横穿过街道,向着高高的椰子树和海岸的方向走去,我知道这个时间,如果出了太阳,颜色应该和他的僧袍一样。

  青路灯,青草席,我和岛上的狗一同卧在沙滩上,我十分中意自己的属相,若用一种狗形容我,我该是刍狗,而且是那种费把子劲扎好了,却没派上用场的刍狗,我像条狗一样在这已经躺了很久,这个岛实在太小,小的像个泡在盐水中的剥了皮的鸡蛋,我用力脚埋在带有白天阳光的余温,又被层层薄浪冲的软软的沙子里,我不知这双脚,它为何如此想跟着那位僧侣,恍然想起儿时刚有记忆,妈妈曾在一群妇女的簇拥下,一脸喜色地用拐杖牵着位半仙走进家里给我算命,听父亲说结果不甚理想,妈妈满面愁云的听半仙说我命带华盖,襟袍难开,注定一生孤介,宜修方外之学,且印强火旺,疯命难当,半仙推了推水晶墨镜的铜架给出一堆化解之法,其他毫无记忆,中有一条为最好每日在东净之地待够半个时辰,我看了看四下无人的海滩,除了一些老狗,似这天地间只有我一人,如此的孤介,许是厕所没待够时辰的原因,也许有一天,把头上这三千烦恼丝剐了,我才会知道,我的头,到底圆不圆。

  这里的不远处是我和Benua秘密的潜点,这个岛即使再小,也有未被人发现的地方,那里环绕着最天然的没有一点破坏的珊瑚礁,刚学潜泳时,Benua总会皱着眉头一脸焦虑地扶着船头站在船边看着我,一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会不顾我的挣扎与抗议,抓着我的后颈,将我像死猪一样四肢朝上拖回船上去,后来终于可以和Benua牵着手,看热带鱼游来游去,偶尔屏着呼吸站在月白色的滩地,看着蝙蝠鱼从头顶慢慢游过去,那时我们仿佛身在天堂,晚上她去FLUKE跳舞,总会毫不怜惜的用力攥攥她的头发,迈着踉踉跄跄又瑰丽多姿的步伐离我而去,我不想回到一个人的半地下去,而夜间的海底能见度低,不再似白天有阳光的粼粼波影,手电的光打过去似一块坚固的黑丛丛的化不开的老玉,小鱼受了惊般钻到珊瑚中,一只螃蟹呆头呆脑地伏在一块石头下,似是没预备我的到来,所以才这么呆,或者没在意我的到来,它一直这么呆,我看着海这寂寞的样子,眼泪流进海里,像作弊,Benua不在,我就变成了一只鱼,我爱上在海中的呼吸声,我不知是否曾在母亲肚子里听过这样的声音,直到我看到一条海蛇,像条迎风的塑料绳,才从自己是条鱼的知觉中脱离,仓皇逃到海面。

  我躺在海边大笑着想起几件趣事,关于和蛇的一些不解之缘,在银河,有一天我们打水时,发现一条硕大的蛇缠在暖壶上面,我们直接把暖壶扔了八米远,大叫着跑去找生活老师,在老家时,在去河边玩耍的土路上,弟弟曾一脚踏到一盘蛇身上,弟弟与蛇都后知后觉,两人一时僵持,一动不动,还有一个夏天的午后,和父亲躺在垄口树底午睡时,一条笨蛇直接掉到父亲身上,之后父亲的动作是从未见过的敏捷,大叫一声,捉住蛇尾,抡啊转啊迈着魔鬼的步伐,一气呵成扔到了沟里,父亲还告诉我,母亲曾在门口看到一根漂亮‘红绳’,还伸手去捡,捡起来一看是条赤练,一时沦为四邻八方的笑谈。父亲也曾带我去参观蛇馆,小小的我简直步步惊心,好不容易看到了胖乎乎的黄金蟒还算可爱,饲养员看见我喜欢,想逗我高兴,投了只小白鼠进去,被一口吞了,饲养员叔叔在玻璃后温柔笑着看我,我却只想说:你给我造成心理阴影了你知道吗叔叔?

  我咧开嘴笑,父亲啊父亲,今天我在蹲在卖衣服的小摊前扒着碗里的粉,一位母亲给一八九岁的小女孩穿上一件新的T恤衫左看右看,这种款式的T恤衫在岛上随处可见,小女孩手指绞着裤子一脸的不耐烦,母亲还是站在一米远处,各个角度左看右看,我忽然很想问问父亲,母亲曾经有没有这样看过我,我是否也像这孩子一样一脸的不耐烦。

  耳边传来远处岛上的音乐,受这边的天气的影响,既有硬硬的摇滚,也有靡靡的爵士。这里很少有逆流,很少有巨轮,就是这样温柔,连雨都只下一个阵头,浅滩的浪一下一下将我托起,我看着满天星斗,感受着这样的温柔,晕在这样的浪里。

  看到繁星,想到‘春水’中一小诗,“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中学生时代我们的必读篇目,我不知道有没有孩子和我一样,这样飘在海里,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的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他肯定觉得自己很多余。

  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一点两点,一点两点,越来越多,是银河,银河哗啦一声,向川端康成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他肯定觉得自己很多余。

  我真是羡慕,那些拥有必须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理由的人,如果有机会,简直拼了命也要成为这种人,比如,有什么为人类为祖国效劳的不可浪费的天赋,比如,是哪位匠人的第几代传人,厚重的家世根深蒂固,比如,若不住在出租屋,饲一只需要按时喂水米的虎皮鹦鹉,我真是羡慕,那些在人生的某一时段占据了另一个人百分之百身心的人。

  说实话,人不能孤身一人躺在夜晚的海边想问题,因为有时候我会像魔鬼一样地想问题,如果没有弟弟,如果在半地下的夹缝中无法呼吸,如果选择不再生存下去。

  我是一个会被猫狗小孩肆无忌惮接近的人,那是不是说明我是一个好人,做一个好人足不足够成为理由,因为在窗后用光束给人放或喜剧或悲剧的电影,在金丝鸟的口水中一根根挑出羽毛,用酒精调制出五种口味的莫吉托,或做人家的女儿,这些没有一个可以当成理由。

  世界上最会忍耐的就是海了,在海中,万物寂静无声,它什么都能承载所以无法给我回答,而此刻夜空沉默如金,它寂寥地挂着繁星,同样没有回答。

  这天高地迥,此刻竟似樊笼;

  这天玄地黄,保我几世纯良?

  星南,不知你会不会偶尔望望星空,究竟有多少人茕茕孑立于同一片空下,望着同一颗星,也许连那颗星星自己都数不清,地球却因为我们很幸福,它是我们已知的最幸福的星星,因为它不孤独。

  当眼睛看见了星云,星云也一定看见了眼睛。

  我知道星光走了亿万公里才到达我的眼睛里,我知道温柔的浪翻了无数个九倍长才翻到这片滩上舔着我的脚底,我只是被剩在这里,我并不多余。

  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的相遇,是我人生的第一大幸事,老子而今还学会了在这拥挤的人世挤来挤去,很多人还是液体。

  我不只会饥食渴饮,数数星星,我还要学会过滤,过滤掉一切一切不好的记忆。

  我很少说对不起,所以能大概记得自己说过的所有对不起。

  原来二十多岁,狷介比老成容易被人接受,容易被人原谅。

  不知道什么时候,旅行者1号会耗尽最后一分电力,而那条叫Alice的鲸鱼,什么时候会最后一次沉到海底。

  我既然不多余,那多少要有点脾气。

  在我原谅别人,和被原谅之前,我不会回去。

  星南,真是幸运啊,今年的圣诞节和你的生日赶在了同一天,这边的人平安夜在不兴吃苹果,就是酒喝的多,我要赶去上班了,工作还是要做的,我不能鸡飞and蛋打,不然只能去做鸡了,何况那里还有一群平安夜也不回家的人,拖着年迈的身体还在游荡的人,刻着或愚蠢或深情的汉字刺青的人,将生死场演绎成乌托邦的人,在这些人的喧嚷中偷安,让韬光不甘心,遁世又舍不得的我觉得十分洽合。

  再写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2016.12.24

  教委主任将柳星南叫到了办公室,沉默地看了会儿这个十几岁的女生才缓缓开口说:“这次广播站闹得这个事,对银河的影响是非常不好的,咱们学校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校方呢也不希望这个事儿在银河再扩大下去,要处理的话,你和顾承恩肯定是要走一个的你知道吧?”

  柳星南点点头。

  “那你先表个态吧,你表个态,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也不为难。”

  “没什么好为难的,我走。”柳星南说:“可能我们班主任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我妈妈最近刚来学校跟她谈过我近期转学的事情。”

  “行,那就这样吧,你回家跟你妈妈确定下转校的日期,在此之前,你和顾承恩也不好在一个班了,你先调到四班吧。”

  “好的主任,不会很久了,”柳星南说,父母的离婚手续就快办妥了,不会很久了,“只有一件事,我想求您主任,顾承恩她是银河的老生了,成绩也一直拔尖,能不能不要因为这件事儿给她记过,就快毕业了。”

  “你们也知道快毕业了,快毕业了捣什么乱。”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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