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苎罗生碧烟

  从二楼包间隐隐传来清亮的歌声,唱的是越州再寻常不过的采莲曲,弹着琵琶伴奏。

  此时灯笼照的店里如同白昼,炉火正旺,食客们额头都微微出汗了,谈论着路途的见闻,亦或者是生意上的得失,时不时的从某处传来一阵喧哗与笑声。

  花雕还剩下小半壶,丘止柔微醺着转动手中的白瓷杯,不知是自己喝多了头晕,还是店里太热闹,丘止柔总觉得眼前有一团轻雾围绕,怎么拨都拨不开。

  何清阙见她一脸倦态,便道:“老师,早点休息吧。”

  “不急,听完这首采莲曲再休息,曲唱的一般,这一手好琵琶倒是难得的好。”丘止柔放在酒杯,微闭着双眸。

  音律中仿佛有一位碧衣女子,载着满船青莲,轻轻摇着撸,微笑着飘进人的思绪里。

  一曲终了,二楼包间传来喝彩的声音。丘止柔缓缓睁开双目,准备回房休息,却看见何清阙有些古怪的看着她左手边,眼神柔和,俊秀的嘴角微微上翘,泛着笑意。

  大概八九岁的女童,穿着白色粗麻衣,两边与额头的发用白色发带拢起,余下的头发披散垂到腰间,露出的圆润的小脸来,淡淡的眉毛如初生婴儿般、衬得那双眼睛清澈无比,仔细看去,原来女童的眼睛和一般人不同,不是六合大地常见的的黑色和褐色,也不似西域人碧蓝、酒红。

  她有一双少见的碎瞳,那瞳孔就像是墨玉和琥珀打碎又融合在一起,黑色和褐色交杂其间,灼灼其华。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穿着白色麻衣的布娃娃,布娃娃与女童的模样神似样子做,因为它的眼睛是用黑、褐两种颜色的丝线精心绣制成,也是一双碎瞳,只是远不及真人眼睛那么明亮。

  女孩正盯着何清阙面前剩下的半盘酱牛肉发呆,花朵般的唇瓣微微张开,右嘴角晶莹剔透的口水已近垂到下巴了,随着呼吸缓慢的伸缩着。

  丘止柔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女孩馋馋的样子和她一直牵挂人很像啊,一样是看见想吃的东西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小姑娘,想吃牛肉吗?”丘止柔暖声道。

  “恩!”,女孩不舍的将目光移向丘止柔,使劲向她点点头,又很快转过目光盯着酱牛肉。在她点头的时候,口水终于支撑不住,滴落在布娃娃脸上。

  丘止柔会心一笑,头上的紫玉钗轻轻一颤,刹那间似一朵盛开的紫丁香。

  何清阙笑意更浓,他从筷桶挑出一双筷子,夹住一片牛肉送到女童嘴边,女童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轻在唇瓣上一旋,将残余的口水卷进嘴里,这才接过何清阙送过的牛肉,使劲咀嚼后咽下去,意犹未尽的又盯着剩下的牛肉,何清阙揶揄的抬抬眼角,将牛肉一片一片的喂给她,很快半盘牛肉就要见底了。

  吃完牛肉,女童满意的眨眨眼睛,乖巧对二人施了一礼道:“牧月谢谢漂亮阿姨,漂亮哥哥。”

  丘止柔逗弄女孩:“你该怎么感谢我们呢?”

  女孩格格一笑,走到何清阙身边,轻巧掂掂脚尖,将油呼呼,水润润的嘴唇印在少年脸颊上,任是何清阙身形敏捷,就是没躲过女孩笨拙油腻的亲吻,顷刻间少年白皙的脸上飞过一丝暗红,然后迅速扩散到脖子。

  “英雄难过美人关,何清阙你也有被人偷袭成功的时候,牧月小姑娘,你又怎么感谢我呢?”丘止柔看到何清阙尴尬的样子,玩味的看着女孩。

  牧月将手中一直紧搂的布娃娃塞到丘止柔怀里,“漂亮阿姨可以抱抱六合第一美女!”

  “哦,她是就是六合第一美女啊,叫什么名字”

  “嗯?她的名字就叫六合第一美女,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好听又好记。”女孩得意的说道。

  丘止柔接过布娃娃,像搂着一个熟睡婴儿般,将头部轻轻靠在胸膛,这娃娃与女童朝夕相处,所以它身上散发出一种只有孩童才有的气息来,让人觉得温暖而安心。

  “你的娃娃很漂亮,不过我更想让你也亲亲我呢,为什么你要用亲吻来谢这个哥哥,而给我抱这个娃娃呢?”丘止柔问道。

  牧月凑到丘止柔耳边,肥白的小手做喇叭状低语,眼睛却是笑咪咪看着一边尴尬的何清阙。

  丘止柔缓缓点头,温柔的按了按女孩微翘的鼻头“哦,原来是这样啊,你还真是……”。

  话音未落,一直忙碌的店小二走了过来,一把抱过女孩。“哎哟!我的小祖宗,好好的不睡觉,又偷着下楼了。”

  又连忙哈腰向二人致歉道:“打扰二位用餐,房间已经安排妥当,我刚刚给房间准备了热水,请允我先上楼送这位小客官回去,再回来引二位去房间。”

  店小二辞过丘止柔和何清阙,转头假嗔瞪着女童说道:“你再顽皮我就告诉你青姨,说你偷偷吃东西。”

  女童颇为不屑,回瞪了店小二一眼,“你要告诉青姨,我就把你的事情告诉小兰姐姐……。”

  还没等女孩把话说完,店小二便急忙捂住女孩的嘴,又慌张看看四周,低声道:“你就饶了我,小祖宗,乖乖的去睡觉,我什么都不说行了吧。”

  “小二哥哥,你不说,我也就什么都不说。”女童调皮的捏捏店小二的嘴唇。

  “牧月,不得无礼。”一声轻喝,从楼梯口走来一位背着琵琶的素衣青年女子,生的甚是秀气温婉,白麻布倌起的孝髻簪着朴素的绿色绢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从店小二怀里接过女童,然后又放在地上,对着丘止柔、何清阙施了一礼道“我家小主人顽劣,打扰两位用饭,小女子深表歉意。”

  丘止柔微微点头,缓步走到牧月面前,将布娃娃送还给她,抚了抚女童柔软的乌发,头也不回的径直上楼了。

  何清阙紧跟其后,店小二也匆匆跑到前面引路。

  “漂亮阿姨,何清阙哥哥再见!”牧月朝着二人挥挥手,一直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楼梯了,才回过头懒懒打着哈欠,用头噌噌女子的腿,“青姨,牧月困了。”

  唤作青姨的女子转身找了一个凳子坐下,将背后的包袱解开,取出一件半旧大斗篷将女童从头到脚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宠溺的将她横抱在膝上,柔声道:“乖,我们就要上船了,船上没有床,青姨抱着你睡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星眼朦胧的靠着青冉,青冉将斗篷的风帽往下压压,遮住了女童的眼睛脸部,只露出白皙圆润的下巴,很快女童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沉沉的睡着了。

  半柱香后,饭堂里人渐渐散去,半数人回房间休息,另一半客人陆续走出店门回到商船上准备赶夜路去紫菱城。只剩下几个看管货物的水手在炉火边烤着鲜鱼喝酒聊天。

  “青姑娘,船马上就要开了,请上船吧。”一个年轻的船夫从外面进来,穿着厚厚的暗红色棉衣,同色的棉帽上用金线绣着一个“许”字。这就是店小二提到的今晚要赶到紫菱城的许家货船船夫了。

  “多谢许大哥,若非是你向令尊求情,今晚我们主仆二人断然到不了紫菱城。”女子感激的说道。

  许姓水手有些难为情的递过一套衣服,是和他一样的棉衣和帽子,“这是一套新衣,我从来没有穿过,外面太冷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披着它,船上风大,不比在客栈里。”

  他脸色微红,平日接触的都是些市井糙汉,在这个美丽温柔的女子面前有些手足无策。

  “有劳了。”青冉没有推辞,放下熟睡的牧月,将棉衣披上,戴好帽子,将包袱琵琶背在后面,复又抱起女童,嫣然一笑,“许大哥恩情,小女子谨记在心。”

  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路面已经结了一层白霜,踩上去吱吱作响,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宽阔的越水河上泊着二艘大船,其中一艘被众多的琉璃灯笼照的通明,船头旗杆上的篆体“许”字在酷利的秋风中猎猎作响。

  身着暗红色棉衣的水手们有条不紊的忙着做起航最后准备。

  二个时辰就能到达目的地、也是他们的家乡——紫菱城。经过一个多月的风风雨雨,总算是平安到达。

  许家世代都在越水河上跑船为生,祖先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水手,到第四代已近已经有三艘大船在各州揽载客货,三艘大船都是上好的香楠木打造,光是一艘船就值几百枚金币,许家行船一向谨慎,黑道白道都不失礼数,打理妥当,从未出过大差错,在商船里算是响当当的名号。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船夫站在船板上,收回系在岸上的缆绳,揶揄道:“今天怎么这么勤快,赶着回家娶新媳妇吧。”

  “别打趣我啦张老头!”青年男子站在岸边用力拔掉最后一根桩橛,老船夫配合将桩橛拉回船上,紧紧的捆扎在船舷上,两人的鼻头都被冻的通红,青年男子跳上船,将有些麻木的双手笼在嘴边吹了口气,然后半蹲下撤下毛竹跳板,回头呼喝道:“开船了!”

  其他的船夫也都齐声吆喝许家开船号:

  嗨哟嗬,嗨哟嗬

  越水水长流,船儿水上走,

  开船了!

  雄浑的声音惊醒了月亮,她睡眼惺惺看了这人世间一眼,转过身又埋头在厚厚的乌云里睡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青冉唱的采菱曲出自乐府诗集。

  开船号是我学生时代与三五好友结伴游长江三峡,听过一老船夫唱的。

  暮兰舟与牧月对话:

  牧月:你确定我是《六合记事》第一女主角?第一次出现你就不能把我写的乖巧可爱,人见人爱,艳惊四座吗?居然费那么多笔墨描绘我的口水,还将半盘牛肉都送到我肚子里——我是淑女,淑女能这样馋吗?

  暮兰舟:去去去,你要是淑女,我就是晋江的大神,我是大神吗?不是,所以你也不是淑女。

  4

  水殇【一】 ...

  “老师,那对声称主仆的青姑娘和牧月七天前骑马沿着驿道过来的,说是去紫菱城奔丧,但是女童途中染上了风寒,不能继续赶路,二人在店里住下,女子盘缠用尽,将马抵给客栈做七天的房钱和诊金,平时给客人弹琵琶讨些赏钱,牧月病愈,今夜她顺道搭上了许家商船前往紫菱城。”

  丘止柔立在窗前沉默不语,看着商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水面,“你也感觉到那女子不平常了。”

  “是的,那女子步履轻盈,老师您提醒我细听琵琶声,我肯定琵琶里一定藏有兵器。”何清阙从阴影里走出来,也看着窗外消失的船只。

  一灯如豆,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的人影闪烁。

  “依你看来,二人是什么身份?”,二人立在窗前纹丝不动。

  “学生认为二人故意隐密行踪,恐怕有人对她们不利。弱女娇儿,不选择安逸的水路而用马匹,称盘缠不足,押掉马匹,而改乘半夜出行的商船,变幻无常,都是打算甩掉跟踪。”

  丘止柔轻轻点头,若有所思的看着越水河已经消失的商船方向呓语,“总觉得有些蹊跷……。”

  沉吟良久,才一拂衣袖,“回房休息,此事与我们无关,这世上恩恩怨怨是没有尽头的。”

  何清阙看着窗外的越水河,那个碎瞳的女孩在脑海浮现,脸颊似乎还有女孩留下酱牛肉味道的吻,他顿了顿,将撑杆拿下。

  窗户了无生息的合上,将黑夜隔开。

  丑时,醉秋风客栈河畔边的王家商船,船上的人都在客栈休息,留下二个船夫守夜,看守船只货物,二人紧紧的挨坐在一起,外面还披着棉被,仍然是哆哆嗦嗦的。

  “他奶奶的!快把老子冻僵了,还刮那么大风,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到早上。”

  “可不是吗,三哥,还不如和许家船一起赶路回城呢,虽然也是在船上,但毕竟人多,开着船不一会就到了,咱兄弟俩也不至于留在船上挨冻啊。”

  “许家船走了有半个时辰了,今天又是顺风顺水的,估计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下了船就能见到老婆孩子,啧啧,真是好福。”

  “许老板还正是大胆,也不怕晚上有河匪埋伏,若真是遇到,可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四弟,吃水上饭的都图个吉利,这都到城里了,那会有河匪?再说了,许老爷子黑道白道都是能说上话的人物,有那个不要命的敢找他的霉头!这许老头也是咱紫菱船帮赫赫有名的人物,王家船也是有了许老板的引荐,才能在这越水河站稳脚跟,咱哥俩才能混口饭吃,哪有自己人咒自己人的道理。”

  “我也就是说说。”赵季海也抱怨够了,从怀中取出个酒壶来,拔下瓶塞,先递给兄长,“喝点酒暖暖身子,熬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换班。”

  赵叔海接过酒壶,狠狠的灌下去,从舌尖到腹腔像是被人点一把火,舒坦的同时又有一些眩晕,仔细回味,胃里的烧刀子仿佛要涌出来,冲到头顶,引的黑暗的天空似乎也要燃烧起来。

  他眯着眼睛,抬头看天,咦!恍惚看见远处的天空有红色的火焰,

  这是幻觉罢!这酒真厉害,喝一口就醉了,赵叔海心想,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货船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醉酒,否则就要被驱逐。

  “不对,老四,你看看前方是否有红色焰火,莫非是我眼花了?”赵叔海把眼睛都揉红了,可还是看见天空有焰火,他推了推一旁的弟弟。

  赵季海定了定神,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惊讶道:“的确是红色焰火,这荒郊野岭的,还有人家半夜玩焰火,不会是有鬼吧。”

  蹭!赵叔海一下子蹦起来,甩掉棉被,使劲咬了咬冻得麻木的手指,“不!不是鬼!出事了!许家船被袭!”

  他疯狂的跑到桅杆边,敲起大铜锣,紧密脆亮的锣声响起,“有敌来袭!”

  顷刻间,几乎所有房间的灯全亮了,陆陆续续有人从客栈奔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这艘船的主人王归军,王老板。

  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左腿有些微跛,但是速度很快,事发突然,他神情没有一丝慌乱,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小男孩,看身量应该是十多岁。身上穿的灰色棉衣服,左胸上用黑丝线绣的“王”字,这是王家船的服装,虽然不及许家暗红棉衣加金线那么显贵,但是也算是齐整。

  待赵叔海点燃最后一个灯笼,吹熄了火折子,船上的船夫已经到齐了,四五各包船的商客都心急火燎的看着远方的火焰,再过二个月就到年关,这批货物是他们用来收关的,如果到了冬天河水结冰,不能通行,就只能靠这批货物做冬天的买卖了。

  “王老板,这到底怎么回事。许家遭贼了?贼人会不会抢到我们这里?”紫菱城最大的绸缎商江老板急切的问道。

  “红色焰火是我们紫菱船帮遇袭时发出的信号,旨在互相照应,共御匪徒。许家是我们紫菱船帮之首,这几十年来从来没有河匪来犯,我王家托许家照应,行船十四年来也没有匪徒袭击,不过这焰火肯定是许家所放,无论如何,我要去前去探个究竟。”王归军腰系宝剑,拿起一柄弓箭,用手试试弓弦的弹性,并吩咐船夫从船舱拿出兵器,人手一柄武器。

  “那可不行,你们走了,这满船的货物,遇到贼人还不是羊入虎口!”瓷器商人郭老板吓的腿都哆嗦,还没忘记他那二大箱货物。

  “我带十二船夫,四艘轻舟前往,你们都留在大船,严防死守。人命关天,事不宜迟,现在出发!”王归军拔出佩剑,一丝光华从剑身掠过,“我从军二十年,岂能容这些小贼欺辱同乡,若只求自保,有何颜面回紫菱城!”

  “爹爹,我也要去!”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男孩倔强的看着父亲。

  “你还太小,撑不了船,挥不动刀,留在这里等我回来!”王归军不容孩子任何辩驳,径直跳上轻舟。

  话音一落,商客都低头不语,他们都是在城里开铺子的商人,紫菱城不大,大家彼此都熟悉,要是被全城里人知道见死不救,以后的生意肯定是没法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古时兄弟排行是伯、仲、叔、季。

  赵家弟兄四人,名字就是赵伯海,赵仲海,赵叔海,赵季海。

  “那么如果是兄弟五人呢?最小的弟弟应该叫什么?”

  暮兰舟(尴尬的挠头):那个、那个,我就知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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