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阿靖

  天高日晶,羊角风从峰巅重重滚落,这是片白茫茫的空地,雪厚得如同在踩棉絮。脚印在此消失。

  周涣在别处转了转,也没发现任何脚印,后悔地贫嘴道:“早知道剑就该偏一点儿,偏一点儿也不至于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了。”

  他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仰头看天。漠北的天是很好看的,在澄天镜时便已发现,不像无名山的天云紫霞金,不像姑苏的天温婉碧玉,而是一种干净的绀碧色,像骆队宝箱里最澄澈的蓝宝石。

  绀碧遥空秋意生,深檐当午暑风清。老翁睡起支颐坐,初听新蝉第一声。

  雨师妾由着他休息,打算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周涣看着她的长发不知何时落了两粒雪,想了想,喊道:“别走了,我有办法。”

  雨师妾踩着细雪走来。周涣半跪于地,双肩耸动,不多时掌心多了个物什——正是千钧刍草人。

  “你要用它找钟聪。”

  “嗯呢。上次草人确实找到了钟聪,可我却以为是它找错了,是我眼拙。这次再试试。”他握着草人,抬起亮晶晶的眼神,“看出来了吗?这和上次的不一样。”

  她轻轻摇头。那草人却一下跃上她的指尖,用两只刍草做的手在脸上胡乱抹弄起来,一会扯衣裳一会扯裤脚,一会冲一旁的周涣挥手。

  草人本乃死物,但此刻竟开始梳妆打扮。她觉得有些新奇,不由得再看两眼。草人冲周涣挥手。周涣轻蔑一眄,手指移在草人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得寸进尺,给你画双眼睛就不错了。”

  草人往后一栽又鲤鱼打挺地起来,转身抱着她的手指闹,周涣拎出来在肚子里加了张有言说功能的灵符后放回去,这个自己可研究颇久呢。

  “来,小东西,喊一句试试。”

  雨师妾心道若它学主人喊个什么雨师姐姐、鬼姐姐,自己就一把火烧了。

  万幸的是,刍草人没有喊雨师姐姐,也没喊鬼姐姐,而是——“阿靖”。

  她一怔。

  这个名字太古老遥远。母亲喊过,父亲喊过,可他们不辞而别。澜沧喊过,可她渐行渐远。漫长岁月,物是人非,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喊过她。

  骄阳垂沐万物,空旷僻静的雪地,似能听见山下蝉鸣。

  “阿靖……”尘封多年的名字经由唇舌咀嚼再度破开尘埃,周涣一双眼睛静默地注视着她,像三清池两粒清珠。

  “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耳畔是极轻的细雪落地的声音,一点点软化沸腾。不需动作,她也知道小道士定又是傻乎乎地笑着,笑容像溶溶春池里刚捞起的桃花,丰神明朗。

  “……很早以前就想送你这个,可手艺不好总觉得未臻完美,如今总算拿得出手。”

  “我知道,起初师父拜托你时你并不愿意,你仔肩繁重,又为崇明玉奔波……”素来精明雀跃的双眸有些黯然,“以往种种是我年少无知,这几个月,多谢。”

  “……这算投之以铜铃,报之以刍草人?”她不知做何表情。

  “那你算是同意了吗?”他咧嘴反问,露出一排雪白的细牙。

  低垂的头颅轻声一笑,没有任何讽刺揶揄、发自内心的笑,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肆意开怀的笑,尚未惊奇,下一刻见她抬头,眸里有剑般明亮的光。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青涯言重。”

  周涣再一笑,眸光璨若星辰。姑苏明月,烟波浩渺。

  接下来一切地顺遂地进行下去,周涣再捏了个草人带路。他的手一向很巧,加了灵力的草人健步如飞。

  雨师妾刻意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收回落在刍草人身上的视线,道:“你很厉害,记得你小时候便常做这些。”

  “你还记得?”

  她微微点了点下颔,造访无名山的次数算不多却也不少,孟惊寒把徒弟宝贝得紧,拜访时没少撞见周涣。

  “除了这些,你用的灵符也都是你创的?”

  “当然。说起这个,还要多谢我的阿娘。”

  他望着雪抿嘴一笑。父母都是宝相阁顶尖的杀手,阿洧擅武,阿溱擅文,是阁中不可多得的医师与机括师,他遗传母亲,天赋极佳又肯动脑,看多了理论便想亲手尝试一下,便发现其中乐趣。

  无名山的开山鼻祖剑农因伤义士而闭门不出,在缥缈的仙山创立无名山派。剑农剑农,耘剑之农。师父师伯也都是剑修中的佼佼者,无人研究符纸一类,无名山在气符方面造诣甚微,他便主动揽职。无名山常接山下百姓的委托,弟子们除妖歼魔的灵符多出于他之手。

  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外门弟子被指派替当地民众除魍魉却灰头土脸地回来,抱着大师伯委屈。那时不过十几岁的周涣恰巧腋下夹着本书嘴里叼着张符耳上搛着支毛笔路过。

  那弟子控诉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燕袖雪拍肩喊乖,道:“许是你哪步出了错,才叫那魍魉猖狂。唔,涣儿来了,涣儿帮师伯看看哪步出了纰漏。”

  师伯真是古今中外第一温柔的人,比起师父简直不知道好几倍,若换作师父肯定这样说:“劣徒,你师弟其心有惑,还不滚过来解惑?”

  周涣非常乐意地走过去,但只是一眼便看出端倪,抽出来最下头的符纸道:“你们是不是用它来招那魍魉了?”

  弟子按礼该喊他师兄,但周涣比他小,便在前加了个“小”字,点点头道:“小师兄猜得不错,这符我记得只有招灵之用,可昨夜招来的魍魉却不知怎么的比村民描述的恐怖十倍不止!”

  周涣道:“这个简单,因为符画错了,最后一笔没这般平直。若按书照本宣科地拓画确实只有招灵之用,但稍有差池灵符便会转变为与之完全相反的符咒,反倒将你的灵力转嫁他人。那魍魉得了你的灵力,自然如虎添翼。”

  那弟子见他年纪尚小却头头是道,未免有些不服气嘟囔道:“小师兄错怪我了,这是我照着书本画的怎可能有误?恐怕小师兄才是记岔了,这么复杂的符除了创始者谁记得住。”

  这属实是句平地插旗等人推的话,周涣坦然道:“我就是创始者呀。”

  一顿。弟子沉默地看着他。

  周涣道歉,这确实是他的疏忽,不过正巧这几日在研究新画法,待精进完后可以送一份给他。周涣便问:“你是想要还是不想要?”他那么热情和善,这位师弟肯定是想要的。

  燕袖雪言笑晏晏道:“事情迎刃而解,真好。”

  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周涣一向知道自己脑子在这方面聪明得令人发指,又是少年心性,最是意气风发心高气傲的时候,毫不吝啬地向他人展示自己。

  若是修道之人会自动幻化符合性格设定的灵宠,他应该是只耀武扬威的小鸡仔吧,只差没迎风抖动鸡冠子。

  显摆完自己也该显摆他人了,周涣好奇道:“怎么净说我了,也该说说你了,你应该比我厉害多了吧,你这么厉害的人。”

  “幼年回忆总是充斥着黄沙与嘶吼,每个人都在为责任义务厮杀,哪能关心战营里的稚子。”雨师妾似笑非笑。

  “涿鹿战事毕后,乘龙升天,你在九重天也是一个人?”

  雨师妾抬眸看他,记忆深处一段模糊光景揭开面纱。

  觥筹交错的宴会,她抱着一把古琴一板一眼地问台上人可否将它送给她。台上之人脸上罩了一团黑雾看不清身份,只记得点了点头,但不待她转身,下一刻宴会变成剑林血池,玉杯里流淌着血,牙箸长起了肉。琴弦崩然断了,紧接着一道电流般穿过眉心,剧痛无比。

  她失了平衡往前一栽,幸而周涣一把扶住才免受跌倒之苦。

  周涣焦急地护着她,偏头只看见紧锁的眉头,眉心红痕艳得要滴血,这时,脚后碰到处坚硬锋利物什。

  他一手扶着人慢慢蹲下,一手拂开雪,只见是块墨绿的碎了的玉石,黯淡无光,花纹精致,与崇明玉颇像,但并没像崇明玉那般流光溢彩。

  雨师妾咬紧牙关不泄露一丝呻/吟,捂着额头伸手。周涣将与崇明玉极为肖似的玉放在她手心,同时在地上摸索。

  “……这不是崇明玉。花纹相似罢了。不过有些年头,虽非崇明玉,然摆不脱干系。”她倒吸两口气道。只要不想那些事,痛楚豁然减免,便慢慢放下手指。

  周涣不喜这种为祸苍生的邪物,更无心关怀崇明玉有什么花纹,第一眼只觉得花纹似曾见过,没想到终究摆不掉和它的联系。

  此事非同寻常,她神情凝肃,嘱托周遭定还有遗物,都找出来。周涣道好嘞,刚转身被她拉回去:“糊涂,你知道怎么做?”

  “好像不知道?”周涣抿嘴笑道,乖乖坐回去,按她的指示做事。

  凉风袭过,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分明是炎暑,却有这么块冰天雪地。指尖飞过幽蓝色的光羽。

  周涣道:“阿靖,兰先生跟我说,钟聪的猗兰花是假的。”

  雨师妾指尖一错,平静道:“我知。”

  “那寒毒怎么办?”

  羊角风呼啸着过去。指尖挑着系铜铃的紫色丝络,她的声音沉静得像一面镜子:“区区寒毒罢了。寒毒是清冷渊的毒,我从清冷渊出来,自有法子解决。”

  周涣很想问清冷渊到底是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雨师妾身上有古怪,不记得很多事,并且,并且冥冥之中有东西阻止她回忆前尘。

  周涣嗯了一声。

  风还是太冷,她拢紧衣襟,默然地瞧了眼他,三声铃响后,从铃中掉出个青面小鬼。

  作者有话要说:

  姑且算定情信物(?)

  毕竟是涣儿亲手扎的呢!

  周涣喊雨师妾阿靖,雨师妾喊他什么好呢,全名太生疏,青涯的话跟路人没什么区别,涣儿的话周涣自己都雷了,喊小兔崽子?涣妹妹?

  周涣亲妈(授权人设的基友)跟我说表示想听雨师妾喊他小畜生。真是个奇怪的婆婆啊……

第98章 阿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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