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远处的海底废墟响起接连不断的交戈声,细眼一瞧,那片水域已被染成了漆黑的颜色。墨汁一般的海水中,巨大的乌鰂触手若隐若现,伴随建筑倒塌掀起的烟尘,让人看不分明战况如何。

  魔龙挣扎剧烈,并且同我一样,也认出了那人身份。

  “是你!”他又惊又怒,“北海王,你竟然……没死?”

  听到阿罗藏吐出“北海王”三个字时,哪怕我已服了药剂,压制了情绪痛感,仍然控制不住地身体向前倾了倾,视线牢牢定在那手持骨鞭的男人身上,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灵泽并未答阿罗藏的话,勒着他脖子的手力道更重,几乎把魔龙的脖子勒得向后翻折过去。

  阿罗藏口中溢出大量鲜血,将海水都染成淡红,离冥火碰到的地方魔息便如被火炙烤的水雾一般消散开来。他翻腾着身体,不住甩动尾巴想要挣脱灵泽的桎梏,可就像最好的渔夫绝不会让咬饵的鱼逃脱,他始终无法甩脱勾住他的那枚“钩子”。

  脖颈要害被制,骨鞭勒得又深又狠,我甚至已能看到那皮肉下的白骨,魔龙不过是垂死挣扎。

  “墨忆!”

  我正要上前相助,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吕之梁提着剑落到我面前,看到我惨状,神色也是一凝。

  他蹲**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我一把握住他胳膊,紧到整只手都在颤抖:“那是不是灵泽?他没有死对不对。”

  吕之梁一愣,随着我的视线看了眼正与阿罗藏交战的身影,面色有一瞬古怪。

  “那个……”他避而不答,“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吧,你伤得很重。”

  我勉力靠着他的搀扶站起来,还没站稳眼前便阵阵模糊,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差点一头栽倒。

  “不,”我忍着眩晕道,“我要去助他……”

  “助个屁助,你小命都要没了。”吕之梁怒骂,准备强行将我逮走。

  而在此时,一条布满褐斑的海鳝忽地横冲直撞朝我们袭来,粗长的身体足有两三丈长,满嘴锋利细齿差点将吕之梁的胳膊一口咬断。

  一击不成,海鳝变化身形,头仍然是海鳝的模样,四肢身体却成了修长的人形。

  他手持双锤,一刻不歇便朝我和吕之梁攻来。

  “我来对付他,你快走!”吕之梁松开扶住我的手,提剑相迎,与那条海鳝缠斗起来。

  曾经聚在阿罗藏身边的那些魔物再次出现,四肢着地朝他所在地聚拢过去,蜂拥爬上了他的身体。

  眼见它们嘶叫着要扑向灵泽,我慌忙祭出栖霞,分作十数柄小刀,将靠近灵泽的那些青绿魔物一个个清楚干净。

  呼吸变得越发困难,每次喘息肺腑都会发出奇怪的水声,仿佛那里已经浸满鲜血。如果还有痛觉,我怕是早就痛到晕死过去了。

  “我不会死……我绝不死……”阿罗藏喉管破裂,用尽最后力气说出这句话后,嘴里只能发出含糊的“咯咯”声。

  灵泽一脚将他脑袋往下踩,同时手上骨鞭缠握收紧,霎时把魔龙一半脖颈都勒得断裂开来。

  要是一般生灵,此时早该生机断绝,可阿罗藏不知是不是已经成魔的关系,这样竟还不死。

  他四爪紧紧抠住地面,不甘地在海床上留下数道深刻的抓痕。

  忽然一只被我遗漏的青绿魔物扑上灵泽,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腕。我一声惊呼压在唇齿间,一刀刺穿那只魔物将它射落下来。

  灵泽第一次抬眼看向我,可完全覆盖住他头脸的盔甲却无法让我窥见他哪怕一丝的目光流露。

  银白的盔甲泛着冷冽寒光,上面连个刮痕都没有,他似乎并不在乎那些魔物的攻击。

  我俩对视须臾,他单手勒紧骨鞭,另一只手朝我伸来。分明一句话也没有,我却仿佛能读懂他的意思——他要我将栖霞扔给他。

  我用最后的力气凝出表面泛着金色灵力的栖霞,随后将其甩向魔龙背上的灵泽。

  长刀翻转着,被灵泽一把牢牢握住,再干净利落地反手向下,一刀捅进了魔龙的脑髓。

  阿罗藏在一瞬间僵直了身体,随着灵泽转动刀身,他整个身体抽筋一样蜷缩起来,紧紧盘成一团。

  片刻后,阿罗藏眼里的光泽逐渐消失,僵直的身体开始松弛,巨大的龙首也慢慢耷拉下来。

  黑色魔息自他体内蒸腾而出,最终一点点消散在海水中。

  那些青绿的魔物兴许在阿罗藏身上预见了自身必然迎来的毁灭结局,尖声惊叫着几乎同时掉头开始逃跑。

  魔龙终于死了。

  我恍惚着晃了晃身子,简直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而那头吕之梁的激战也进入尾声。魔龙的死让他的部属心神大乱,那条海鳗一个疏忽便被定住身形,下一瞬就叫吕之梁的长剑穿体而过,死不瞑目。

  由于我体力不济,栖霞也在此时化光而去。

  灵泽并不在意,收回嵌入魔龙血肉的赤红骨鞭,从隆起的龙身上一跃而下,退后几步,抬手一鞭抽在小山一样的尸身上。

  离冥火瞬间点燃魔龙尸体,在海水中炽烈燃烧起来,转眼间便只烧剩下一堆雪白骸骨。

  又是一鞭,这次连骨头都碎成了齑粉。

  周围海水中闪烁着魔龙晶莹的骨粉,我迟疑着,最终还是压抑不住内心情感,朝灵泽方向艰难走了过去。

  难以想象,如果墨雀没有给我服药,现在的我该是怎样的心情。

  灵泽在将阿罗藏挫骨扬灰后,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骨鞭,缠在鞭子上的幽蓝火焰猛地拔高,转瞬间便又将骨鞭烧成了黑炭。

  蓝色的火焰在他掌心渐渐收拢,由大变小,最后消失不见,而此时我也走到了他的面前。

  “灵泽……”我眼前开始发黑,可能是我走动的关系,肺腑的伤势更重了。

  灵泽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仍然没有言语,但也并不抗拒我的靠近。

  我抬起手,覆在他冰冷的面罩上:“太好了……你没事……”

  我轻轻摘下他的面罩,本以为那下面必定是灵泽那双湛蓝的眼眸,可等着我的却是一片纯然的黑。

  盔甲内空无一物,黑洞洞的内里似乎在嘲讽我的异想天开。

  “啊……”面罩掉到地上,我惊恐地退后一步,刹那间由天上摔进泥里的感觉叫我头昏眼花,心脏都紧紧缩起。而偏偏此时身体爆出一阵猛烈的巨疼,墨雀的药效在这时消散干净,我恢复了所有的感知。

  这不是灵泽。

  怪不得吕之梁欲言又止,他恐怕只是不想揭穿我的妄想,仁慈地许了我片刻美梦。

  灵泽失了半颗龙珠,又被我那样重伤,我怎么会愚蠢到觉得只是几天他就能生龙活虎跑来屠龙?

  “墨忆?墨忆!”

  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倒下去,朦胧的意识中,耳边听到了吕之梁焦急的呼唤,而身体则被一双坚硬有力的手紧紧揽住。

  我以为当我再睁开眼,等着我的必定是黑暗的海底冰牢,没想到不仅不是冰牢,我竟又回到了赤峰宫。

  身上伤口尽数处理妥当,裹着洁净的绷带,身上覆着柔软的被子,空气中飘荡着苦涩的药香。

  殿内别无他人,安静的落针可闻,要不是伤口处传来一阵阵难以忽略的疼痛,我都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赤脚踩到地上,我艰难地站起身,蹒跚着向着殿门走去。

  推开沉重殿门,一瞬间穹顶上方耀眼的阳光照射下来,差点刺得我睁不开眼。

  适应了好一会儿,眨去眼角的泪花,我眯着眼缓缓走入殿前那片绚丽的红珊瑚海,寻了株长得顺眼的珊瑚树坐下。

  胸前伤口因为这小小一段路再次闷痛起来,我按着那处,靠在珊瑚上打算短暂地休憩片刻。

  闭上眼没一会儿,头顶笼下一片阴影,挡住了我的好阳光。我蹙眉睁眼,便见眼前站着具高大冰冷的银白铠甲。

  他将手伸向我,被我惊惧地避开了。

  希望破灭,重回深渊的痛苦还留在心间没有消散,让我间接对这具奇怪的铠甲也产生了抵触的情绪。

  我害怕他,害怕再去回想掀开面罩后,眼前那空荡荡的内里。

  他的手停顿在半空,似乎是打量了我片刻,随即站直了身子。

  我俩一站一坐,诡异地默默对视起来,谁也没动,谁也没开口。直到头顶阳光被一片乌云遮住,我才率先从这凝滞的魔咒中逃脱,撑着珊瑚树勉强站立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

  我甚至不确定眼前的这具铠甲到底是不是活物。

  对方一如既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要同我解释的意思。

  忽地,他跨前一步,整个人凑向我,近到我能感觉到那不知材质的铠甲上散发的凌冽寒气。

  我反射性地往后仰,还来不及后退,腰上一紧,下一瞬身体腾空而起,竟被那铠甲拦腰抱离了地面。

  “你……你做什么?”我惊骇挣扎,要不是看在他诛杀魔龙是友非敌的份儿上,我早就幻出栖霞给他好看。

  他脚步一停,垂头“看”了我一眼,手臂警告性地收紧,似乎是让我不要再胡闹。

  那种玄而又玄的奇妙感觉再次浮现,分明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却仿佛能明白他的意思,理解他的行为。就好像……我们彼此相连,心意相通。

  疑惑愈深,我不再挣扎,任他将我抱进寝殿,安置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他弯腰替我盖好被子,接着像是要看牢我一般,搬了张椅子坐到床边,就那样不走了。

  我现在的身体的确不宜多走动,只是到外面晒了个太阳就有些吃不消了,头脑昏沉,四肢都像是注了铁。

  “劳驾……替我找下紫将军,就说墨忆有话要……问她……”声音逐渐微弱,说着话我便再次陷入沉睡,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明白我的话。

  朦胧中,好像有人轻柔地拨弄着我的额发,可任我如何努力睁眼,眼前都只是模糊的一团,怎么也看不清事物

  “别走……”我感觉那人收回了手,即将离我远去,一时心急想去够他的手,却只抓到一手冰凉。

  我立马又松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酸楚。

  不是他……

  那人在原地站了会儿,终是转身离去。

  一觉睡醒,屋里已经点起了灯。

  床旁的位置换了人,紫云英难得一身素净,发上一支簪子也无,唇上不涂口脂,静静坐在那里,眉眼间颇为疲惫。

  “听说你想见我。”她揉掐着眉心,手上有些稀碎的伤口,露出的小臂上还裹着纱布。

  “墨雀如何了?”我问。

  她一愣,惊诧道:“我还以为……”她看着我,没有往下说,过了会儿才继续,“我赶到时她已经不行了,身上没有一处好肉,我试图救她,但她还是在我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墨雀的结局我早有预见,她本就是强借来的命,在这世间能活一天是一天,若不是为了杀阿罗藏,她或许早就撑不下去了。

  我对墨雀感观复杂,她即是我的亲人,又是我的仇人。我曾经信任过她,也恨过她,可如今她死了,无论是为了挽回错误,还是为了替自己报仇,她死了,死的那样凄惨,那样痛苦。只要一想到她献祭自己,皮肉龟裂,浑身染满黑色污血的可怕模样,我就再也没办法生出快意,只是觉得唏嘘。

  “死前能见你最后一面,她应该也无憾了。”紫云英闻言眼中水光一闪而逝,她别开脸,看向一旁,嗓音带着些许沙哑道:“也许吧。”

  我等她平复了心情,又问她:“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无论要关要杀,能不能……让我先去祭拜一下灵泽?”

  这要求其实有些得寸进尺,我也没报太大期望。

  “祭拜?”紫云英满脸古怪,“陛下又未死,祭拜什么?”

  这回轮到我傻了。

  等回过味儿来,就有些激动,脑袋都发晕。

  “你,你说……他没死?”

  我不顾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就要坐起身,紫云英一把按住我,要我冷静。

  “陛下未死,却也不算活着。”紫云英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见过他后该是有所感知的,毕竟你体内有半颗龙珠在,你们俩总会多些感应。”

  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我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敢置信道:“那具铠甲……是他?”

  紫云英与我对视半晌,坐回座椅,徐徐与我说起月圆之夜我刺伤灵泽后发生的一切。

  太子的呼喊引来了众人,大巫医赶到时,灵泽还有意识。

  紫云英道:“他知道自己伤得太重,短时间内不可能如常行动,便叫大巫医取出他的半颗龙珠连着他的神魂放进了另一具容器里。如今他的肉体在帝锦宫中休养,不知何时能痊愈,神魂则附着在铠甲上,不能说话,没有温度……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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